愤怒小孩握手言和
第三季“奇葩说”中,有一个选手,几年前她凭着另一个名字引起过一些轰动。现在她重新出现在公众视线中,衣服穿得很严实,努力和几年前那个赤裸着在自己身体各个部位上写污秽文字表达愤怒的女孩子区别开来。
很多人不喜欢她,在“奇葩说”的现场不论遇到什么辩题,她总是要说到我我我,努力把话题拉扯到几年前她裸身出位的短暂艺术生涯;过于悲惨的身世、过于狗血的原生家庭给其性格带来的致命缺陷;她那曾经精分的各种表现。我身边很多人都在推测她蛰居几年后突然在人气节目中重新出山的目的:“这么卖力,不就是为了给自己洗白吗?”
抛开过于腹黑的猜测,抛开所有商业动机炒作的原因,我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理解这个女孩子。太过要强,现实生活中非常缺爱,努力催眠自己想用爱和顺从来化解一切,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内心的黑暗面过于强大,以至于无法遏制那股想毁灭一切的愤怒。毁灭不了周边,毁灭不了他人,那就先毁掉自己给别人看看。在这个摧毁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如此的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即使向下坠落也散发出独特的美感,令人侧目的感觉那么好,哪怕众人转头看她的目光充满蔑视。起码,他们在注视着自己。她令他们震撼,她令他们惧怕,她令他们窃窃私语地谈论……她就此找到了存在感。
这是一个内心一直充满愤怒的女孩子。估计蛰居的这几年,她在努力寻求内心的平静。努力分析自己,剥离自己,这个过程很疼。因为我们每个人和重要亲人的关系模式,构成了我们的自我模式。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痛苦,为了化解这些痛苦,我们会使用思维来对抗。久而久之,由此形成每个人特有的自我模式。当自我模式形成后,我们会爱上它。但每个人的自我模式都有着与生俱来的优点和缺点,我们毕生都要跟这些优缺点做斗争,以期成为更好的自己。
看清自我模式与生俱来的矛盾,也就是要努力看清我们和重要亲人之间的一切真实的恩恩怨怨。
这名选手一直在强调,她希望曾经的自己已经被杀死了。但是,每个人的过去,都不会说抹去就抹去。每个人之所以成为当下这个人,是由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遇到每件事每个人塑造而成的。她要做的不应该是急于否定,而是给自己一段充足的时间,努力认识自己。这段时间也许是半年,也许是几年,甚至几十年。
这个认识自我的过程突如其来,往往发生在中年阶段。很多人穷其一生都在逃避这种对内心的拷问和剥离,因为的确很疼,要用到“他者”的客观眼光,就像用锋利的手术刀去碰触埋藏最深的一个伤口。但这个过程对渴望得到真正的幸福的人来说,又相当重要。如果不跟自己内心那个愤怒的小孩握手言和,你就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推荐一部电影《菊次郎的夏天》,日本导演北野武在1999年自编自导自演的作品。暑假到了,男孩正男身边的同学们都计划着跟父母去海边度假。自幼和婆婆生活在一起的正男,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和妈妈,婆婆在点心铺打工,懂事的他缩在家中做着暑假作业。直到有一天他翻到爸爸妈妈的结婚照,还有母亲抱着自己的照片。攥着照片和地址,正男准备离家出走去找妈妈。半路上遇到了热心肠的邻居大婶。大婶染着黄头发,她老公是个不入流的混混,想必两个人年轻时也曾经叼着烟卷、染着头发在池袋公园混过。不过现在两个人已届中年,混不动了,平日要么在街头训斥一下欺负小学生的中学男孩们过过瘾,要么两个人就互相揭老底:“你妈还不是跟别人跑了。”“你妈才跟别人跑了呢。”
热心大婶让自己的老公陪正男去找妈妈。她老公,一个不靠谱的中年混混,从凶恶的老婆手里要到了三万日元路费,就此带着正男上了路。不靠谱还没上路就用路费参加自行车比赛的赌博。先赢了一大笔钱,赢是靠正男那灵光一闪的小机灵赢的,不靠谱高兴地又吃又喝还带小正男去风俗店,让一堆浓妆的姑娘们哄着正男奉献母爱。但正男的小机灵第二天就不灵了,他们输了个精光。不靠谱郁闷地在烧鸟店吃烤串,站在门口的正男被一个光头猥琐怪蜀黍拉到公园,危急时刻幸亏不靠谱赶到,暴打了怪蜀黍一顿,还抢了他的钱包。
不靠谱带着正男坐上出租车,半路司机上厕所,不靠谱嫌车费太贵,索性开着拉着手刹的汽车一路冒烟前行。他们来到一家高档酒店,在酒店商场里换上夏威夷风衣服,跑到游泳池里游泳,不会游泳的不靠谱差点儿溺水,惊动了酒店救援人员。结账的时候不靠谱觉得房费太贵了,耍赖非要前台接待大叔开车送他们一程。好脾气的接待大叔还真乖乖开车送他们到长途汽车休息的地方,告诉他们可以向司机们求助搭顺风车。
永远满口粗话的不靠谱不受长途司机的待见,正男出马说服了一对恋人答应让他们搭车前行。临走前不靠谱拿起石头砸了司机的货车前窗玻璃,想逃跑却被司机追上,两个人打了一架。
那对恋人会玩杂耍,给正男带来很多快乐,还送给他一个带天使翅膀的小背包。但他们还是把正男和不靠谱丢在一处画着金鸡蚊香广告牌的荒凉车站,走了。
不靠谱在车站小屋里对等车的人呼呼喝喝,还偷人家的饭团。虽然已经是几十岁的成年男人了,但他完全不会用成年男人的方式和这个世界交流,永远都是粗暴的动作、呼喝的用语,像童年时代总仗着自己块头大就欺负同学的刁蛮男孩。不靠谱长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真是幸运啊。
不靠谱和正男在车站小屋里过夜,他看到了正男妈妈的照片。正男睡着了,不靠谱自言自语说:“原来他跟我一样啊。”
为了搭车,不靠谱想了很多坏点子,装盲人,碰瓷,在路上放钉子让汽车爆胎,结果玩出了翻车事故,他们一大一小赶紧逃跑,幸亏遇到一个开着车的好心人让他们搭车。那个好心人穿着件粉色T恤,立志要环游全国,写诗歌。
不靠谱带着正男来到地址上的正男妈妈的家门口。敲门前他跟正男商量:“你妈妈肯定会留你过夜,要是可以也让她留我过夜吧,也许她会跟我做好朋友,也许我会成为你的新爸爸……”
坏笑着的不靠谱想去敲门,却发现门开了,正男妈妈带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男人面带笑容地走了出来……那个男人带着小女孩明显是要去海边度假的样子,他们是亲亲密密的一家人……不靠谱看向正男,正男擦着眼角的泪水,转身默默离去。在海边,不靠谱安慰正男:“一定是地址搞错了,你妈妈现在应该是不住在那里了。我再去打听打听。”
不靠谱手足无措,半路看到路边停着的一辆摩托车,车把上拴着一个漂亮的天使风铃。骑摩托车的一个络腮胡胖子从卫生间走出来,不靠谱粗鲁地向他讨要那个风铃。络腮胡胖子扭扭捏捏地说:“不行啊,这是我女朋友送的。”他身边跟着一个光头瘦子也哀怨地摇头。但不靠谱还是粗鲁地要拿走那个风铃。络腮胡胖子和光头瘦子只得给了他。不靠谱拿着那个风铃来到海边,说这是他妈妈搬家之前留给他的,摇几下就会看到天使。正男不哭了,摇着风铃,抬头迷惑地看向天空:“我怎么还没看到天使啊?”不靠谱说:“你使劲摇。”
消夏的嘉年华会上,不靠谱各种粗鲁行径惹怒了黑社会,把他群殴了一顿。不靠谱流着鼻血叫醒了在路边长椅上睡着的正男,说对不起啊,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正男敲开药店的门,买来了疗伤的药品和工具,为不靠谱清洗着伤口。
玉米地里,不靠谱鬼鬼祟祟偷了很多玉米,和同样在偷玉米的粉色T恤好心人再次相遇。骑着摩托的胖子和瘦子也来跟他们会合。他们都想让没找到妈妈的正男快乐起来。胖子和瘦子在河里装美人鱼和八爪鱼,跟正男变魔术、做游戏。四个被社会边缘化的大男人,陪着一个小男孩玩得很开心。
不靠谱搭胖子的摩托车,来到一家养老院。隔着玻璃,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仍然是那个孤僻的老太太:桌对面一个老太太坐下,有礼貌地向她道着午安,她却端起自己的茶杯走开,挑了个临窗的桌子独自坐下,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不靠谱看到了母亲,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身离去。
在河边那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里,不靠谱和两个摩托党、还有那个写诗歌的好心人,陪着正男游山玩水,偷西瓜,装外星人,看天上的北斗星……不靠谱仍然是满口浑蛋、讨厌、八格牙路!他长这么大没被打死真是幸运啊。幸亏这一次他碰到的是好脾气的摩托党和好脾气的吟游诗人。不靠谱带着正男回到东京。分别的时刻到了,正男鼓起勇气问不靠谱:“先生,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不靠谱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回头:“菊次郎!”在久石让非常治愈的背景音乐下,小正男背着天使书包,颠颠地跑开了。全剧终。
菊次郎是北野武父亲的名字,从小生活在穷人聚居地的他,对父亲的记忆是如此的复杂。菊次郎是个沉默寡言的油漆匠,北野武在童年和父亲认真对话的记忆不超过三次。更多的有关他的记忆是,每个傍晚,菊次郎一回家就大喊:“拿酒来!”如果家人和他发生争执,他就立刻掀翻饭桌。北野武经常奉母亲之命去小酒馆接回喝得烂醉的父亲。不喝酒的时候,菊次郎则变成一个胆小懦弱的男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北野武都认为有这样一个父亲是件羞耻而麻烦的事情。
在长久的事业不如意的煎熬下,在经历过那次类似自杀的毁容的车祸后,北野武拍出了残酷的电影《花火》,又在1999年拍出了这部温馨的充满夏日宁静和怪咖趣味的电影《菊次郎的夏天》。通过这部电影,他试图和童年那个愤怒的幼小的自己和解,试图理解作为成年人的父辈,当年带有失败意味的黑色幽默,狭隘和局限。
总有一天,人得学会活得心平气和,放下曾经的抱怨,融化所有的怒气,打开自己的黑暗面,让阳光透进来。总得有那么一天,让童年那个愤怒无助的小孩停止哭泣,让他学会感激岁月,感激曾经遇到的痛苦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