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印度民间信仰的魔族，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供奉仁义礼智信，但内在猜疑心却非常强烈，日常喜欢争吵，互相歪曲事实，而且又骗人家说他人的坏话。后来被称为怒吼生命的象征，争执不断的世界。”这是日本电影《宛如阿修罗》（2003年版）开头的一段画外音，点明主题，这是一个讲述女人的故事，这是一个有关四姐妹的故事。日本人似乎偏爱四姐妹的叙事结构，一家四个女儿，可以对应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除了这部《宛如阿修罗》外，有关四姐妹的经典作品，还有2015年参加戛纳的电影《海街日记》；谷崎润一郎的小说《细雪》，曾先后三次被搬到大银幕，最近的一版是由市川昆执导、吉永小百合主演的；曾经是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回忆、八十年代拍摄的电影《姊妹坡》，虽然再看发现上译厂的配音有过于洒狗血之嫌，但那里有美美的泽口靖子和飒飒的浅野温子，仍然是我们这代人童年的美好回忆。
拉回到电影《宛如阿修罗》本身，故事说简单也很简单：四个姐妹成年后难得聚头，一边咯吱咯吱嚼着油炸神饼，一边听老三泷子说出一个惊天大新闻：她们那个年过七十的父亲，在外面养着一个刚刚四十岁的女人，还有一个八岁的不知道是不是父亲亲生的儿子。那是在1979年，典型的昭和时代，圆形话筒，皮质沙发，四个姐妹凑在一起，为了是否要拆穿父亲的丑事，还是要保守秘密以免母亲伤心而争执不休。
大姐纲子，四十五岁，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总是穿着典雅的和服，以教授插花为生，守着一栋旧式宅院，自得其乐，身为大姐却有着艺术家脾气的任性，观念大胆。她主张要替父亲保守秘密。
二姐卷子，四十一岁，传统贤惠的家庭主妇，丈夫是一个公司的部长，一子一女甚为乖巧懂事。在四个姐妹中，卷子最反感父亲对母亲做出这种背叛行为，同为主妇的她深知母亲一生的艰难，她主张要替母亲出头，和第三者谈判，宁可拿钱出来让对方赶紧走人。
三妹泷子，二十九岁，按当时的年代算是个大龄姑娘，戴着眼镜，有书呆气，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她生性腼腆保守，一激动就有些神经质，是她意外发现父亲的外遇事件，并自作主张雇佣了私家侦探，掌握了更多的证据。
四妹关子，二十五岁，被娇惯坏了的小妹妹，此时已经跟一个致力于得到新人王的拳击手同居，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烦恼，对上一代的情感撕扯不感兴趣，也提不出什么恩怨。对于三姐对自己“和男人已经同居”的指责，不满地回敬“鬼鬼祟祟查别人隐私更脏”。虽然血肉相连，但关键时刻没办法同声同气，卷子带着钱一步步向父亲的外遇对象走过去，但终于还是胆怯地像一个路人般向对方点头示意，然后落荒而走。
为父亲的行为气恼，为母亲的付出委屈，同时四姐妹其实都有着自己无法对外人道的烦恼。纲子寡居多年，和临近一个老板日久生情，她在家里穿着一袭红色和服，香肩半露和那人嘻嘻哈哈拿着零钱包到玄关开门，以为来人是送外卖的小哥，却不料是前来商量事情的卷子，姐妹俩分外尴尬。二人对着已经冷掉了的两盒鳗鱼饭，缓缓说出心事。大姐说：“我就是有点儿寂寞，所以我也有点儿了解父亲的感觉。”二妹说：“我之所以生父亲的气，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丈夫好像也出轨了……”
泷子雇佣私家侦探调查父亲，却不料令对方爱上了自己。怪咖的私家侦探和古板的泷子，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说不出的笑点和泪点。关子一直希望男友早日成为拳击场的新人王，但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在饭馆打工时晕倒，被二姐送回家却发现男友和别的女人腻在一起。外表凶悍的关子内心仍然十分保守懦弱，没办法向偷吃的男友发泄愤怒，只好把嘈点放在生活细节：我可以容忍你带女人回来，但不能容忍你把烟头扔到吃剩的面碗里……同样懦弱的还有卷子，她从各种细节推测出丈夫有出轨的嫌疑，但仍选择了隐忍。丈夫因小疾住院，她推开病房的门，一瞬间看到丈夫和那个美艳大胸的女秘书贴得那么近，第一个反应不是扑上去撕起来，而是脱口而出对不起，然后退出门外，敲门再进。女秘书走时，她看到对方披上的棕色皮风衣，和自己身上穿的一模一样，丈夫一脸的尴尬。
私家侦探住的公寓意外失火，失魂落魄的他找到泷子，要求收留。没办法的泷子把他带到父母家，一脸冷峻的父亲站在那里，听着两个傻孩子语无伦次的一番解释，微微颔首说：“地方浅窄，请你安心享用。”私家侦探安顿下来的第一顿晚饭，母亲正好不在家。席间私家侦探鼓起勇气，告诉父亲：“我是因为调查你的外遇事件才认识泷子的，我喜欢她。我向你保证，跟她结婚后，我一辈子也不会出轨。”父亲端着饭碗愣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朗声大笑。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腌萝卜放到碗里：“好多年没这么笑过了。”
泷子嫁给了私家侦探。结婚前夕，父亲带着她走过家门口那条长长的巷子，走到路边自动贩卖机买香烟，感慨地说：“真好，四个孩子都有了归宿。”被纲子撬了墙脚的老板娘突然有一天打上门来，站在门口要看自己丈夫的鞋子是不是在纲子家的鞋柜里，两个女人唇枪舌剑一番。老板娘突然掏出一把枪对准纲子胸口，吓得老板从里间蹿出来求饶。老板娘一脸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表情，扣动了扳机，玩具水枪里的水溅了纲子一身湿。
关子的丈夫得到了新人王，孩子也生了下来。突然有一天他因为脑部旧伤而轰然倒下，陷入昏迷。一向嫉妒小妹的泷子此时非常自责。身为老三，就像三明治中的那块夹心，常年被父亲忽视，她嫉妒父亲眼中只有小妹，没有自己。在四妹遇到困难的时候，泷子却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妹妹渡过难关。
姐妹们很心疼母亲，但母亲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那样，到了冬天动手腌制着白菜，过年时和老伴商量着给哪个亲戚寄贺年卡。卷子请母亲在高级餐厅吃牛排，说男人们天天在外面吃好的，我们女人也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儿。母亲问卷子的年龄，知道答案后颇有意味地告诉女儿要好好珍惜现在。飘雪的午后，母女分别，卷子问母亲要去哪里？母亲说去办点儿事。卷子不放心一路偷偷跟随，发现母亲站在外遇女人住的公寓前的街心公园里，久久望着那女人公寓的窗口。母亲转头看到卷子，露出一种神秘又美丽的笑容……然后倒下了。在母亲的病榻前，情绪激动的卷子抽了父亲耳光，说母亲原来什么都知道，她是被气得病了……二姐夫这时挺身而出护住岳父：“一个男人一生经过各种艰难，重建家园，把孩子养大，到这个岁数想为自己活一次不可以吗？”孩子们都退出病房后，父亲蹲到母亲的病床前，低声说：“我被抛弃了，我现在回家了。”弥留之际的母亲虽然戴着呼吸器，却在此时露出欣慰的笑容。
母亲去世后，日子继续平静地过下去。昏迷的四妹夫有所好转；三妹夫妻陪着父亲住在家里；二姐卷子发现那个大胸尖下巴的甜腻女秘书要结婚了，还邀请他们夫妻参加婚礼；大姐还是很寂寞，还是跟老板藕断丝连……在樱花飘落的时节，众人在母亲的墓前祭拜。二姐夫一直否认自己跟女秘书有什么暧昧。轮到他拿着念珠上前祭拜的时候，边合十边衷心感慨：“女人啊，就是阿修罗……”
扫墓归来，四姐妹在娘家坐着，两个女婿陪着父亲下将棋，年迈的父亲打起盹来。姐妹们翻出母亲的遗物，原来母亲早就知道父亲外遇的所有事情。她们没有声张，只是凑在一起会心一笑。
《宛如阿修罗》的原著者向田邦子被称为“日本的张爱玲”，一生致力于描写日本昭和时代的种种家庭形态和生活细节。作为一个小说家和剧本作家，她有着过人的观察力和敏锐的领悟力。在她笔下，昭和时代普通人的普通事都充满趣味，况味深长。
2003年版电影《宛如阿修罗》的阵容十分强大，导演是森田芳光，是拍出过《东京日和》《其后》和《失乐园》的森田芳光。四姐妹分别是大竹忍、黑木瞳、深津绘里和深田恭子。父亲是主演过《影武者》《乱》的仲代达矢，是曾和黑泽明合作过的演员。母亲是宝冢早年女优八千草薰，当年《血疑》里幸子的母亲，那张美丽的东方式脸庞充满母爱，那个角色后来换了人还让当时年幼的我十分怅惘。那个疑似出轨的二姐夫是《深夜食堂》的老板，连气势汹汹闯上门来耍水枪的老板娘都是国宝级演员桃井薰。
整部电影充斥着昭和时代温暖的如夕阳般的调子，种种可口的家常饮食，妆点着普通人的烦恼，各种掩饰含糊，各种微妙细致。在那个两性观念还不太激进、东方人一贯的以家庭为重的大背景下，充满小心思的男男女女在一日三餐中平静度日，生活就像一艘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不停地被打翻，不停地又被收拾起残局，不停地和风浪做斗争，不停地重建一切。精华看点还是在于四姐妹的各自人生大戏，四姐妹中没有人完美无瑕，缺点都那么明显。大姐任性尖刻，想听从内心的声音却无法面对现实；二姐懦弱敏感，又常常自欺欺人；三姐古板保守，神经跳脱，对父亲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小狗那样渴望爱；四妹莽撞自私，永远以自己为中心。姐妹之间的相处总是很矛盾，永远在较劲，永远在撕扯，永远看对方不顺眼，但争吵完了仍能坐在一起谈谈笑笑，商量着中午吃什么呢。
大概在男人眼中，女人就像时不时让人头痛的阿修罗，美丽起来出奇可爱，丑陋起来面目可憎；柔媚起来令人骨蚀，凶狠起来天地俱焚。女人可以带你飞上天堂，女人也可以带你直落地狱。其实啊，连女人自己也琢磨不透自身这个族群，天生心思缜密，情绪变化多端，真遇到事情，要拿出什么面孔和心情来对待，有时完全看一时的心血来潮。谁说男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千万不要小看每一个默默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女人，只要她们愿意，分分钟可以褪去平凡外表，舍离迷悟，偿还魔债，成为那个法力无边的阿修罗。每个女人，都与生俱来阿修罗的底子，只是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有的自愿放弃法力，泯然众人；有的永远把自己当成世界中心呼风唤雨，求仁得仁。或者一念成佛或者一念成魔，全看平日里不动声色的那一场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