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曾经深爱过
看过电影《甜蜜蜜》的人都知道,导演陈可辛在一头一尾,用镜头埋藏了一个所谓缘分的伏笔。1986年,从内地开往香港的那列火车上,邻座和黎小军头挨着头酣睡到列车进站那一刻,慌慌忙忙提着简陋行李冲出车厢,在站台上东张西望一番后,和同样慌慌张张提着简陋行李冲出车厢的黎小军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的那个人,是李翘。在剧终字样出现在大银幕之前,所有人开始长吁短叹:啊,是缘分啊。
这一生,我们不知道要跟多少陌生人曾经在一瞬间相遇过,在行色匆匆的路边擦肩而过,在拥挤的地铁上相互打量,在困顿的旅途中一个打盹蹭到了对方的肩膀,但接下来,连接点断掉,我们分离,在记忆中留不下任何痕迹,像一滴水很快干掉。再回头审视岁月,那些没留下痕迹的,仍旧是陌生人。而黎小军和李翘,在人海中一次、再一次地相遇。缘分把这两个人在彼此记忆中的印痕蹭得越来越深,物理性质的摩擦,一次次时间的累积,都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这两个三观迥然不同的人,一步步靠近对方。
他和她,原本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她来自广州,到香港没有语言关要过,马上如鱼得水,很快褪掉一身土气、混迹于这个现代大都市。她肯吃苦,麦当劳打零工、英语学校拉学生、帮别人半夜排队买楼花、炒股、在花店打工,什么赚钱就要做什么,她的理想是赶紧赚钱买屋,可以把妈妈从广州接来香港。
他来自天津,投奔姑妈,和异国妓女们同住,寄居在卫生间,半夜有酒醉的人进来对着水盆呕吐。他已然觉得很好,起码有一间半夜上厕所很方便的房间。他早上帮卖鸡鸭的摊贩送货,骑着自行车在街市中穿梭,觉得自由而欣喜。他去麦当劳想买一个汉堡,这是当时天津没有的食物,顺便练习一下粤语。于是他和她相遇。她边勤力地拖干净地板,边建议他花钱去上英文补习班。他花钱听一个醉醺醺老外教着英文俚语,憨厚地骑自行车送她赶时间打各种零工。她笑话他口音好重的生硬粤语,却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欣喜地摆动长腿唱着邓丽君的甜蜜蜜。
两个人合资在大年三十的夜市上卖邓丽君磁带,遇到大雨,他给她买了热维他奶。磁带卖得不好,香港人都要听谭咏麟。失意的她告诉他,自己也不是香港人,来自广州,也是刚来不久。
生意不好也要过年,两个人在他那逼仄的斗室里吃水饺,外面风大雨大,她嘴里嚼着水饺,听他傻乎乎地讲述着过去和女友小婷如何在家里煮水饺吃,脸上淡淡的,眼帘低垂,也不看他,只是一口吞一只水饺,嘴里嚼个不停。她要走,他说外面很冷要多穿点儿,于是她被他逼着套了一件又一件,还要被他拎着衣摆对着微弱光线一个个系扣子。她的碎发时不时撩到他的脸,扣子一个个系上,又一个个解开……她半夜排队帮人买楼花,他买了巧克力给她吃,天热,忘记从裤兜里拿出来,巧克力被压成一团。她一边说恶心,一边吃下去。
她炒股失败,积蓄全无,只好去做了按摩妹。他却因为单纯善良爱打篮球,受到附近大厨的喜爱,开始跟他学厨艺。两个人在公寓房间里约会,他给她做贵妃鸡爪,说按摩很累手,要以形补形。
他约她去金店帮女友小婷去挑件手镯,她凝神挑拣款式的时候,他拿了柜台上免费的糖果递给她。她鼓着嘴吃糖果,却看到他掏钱说买两件这种款式的手镯,一件给女友,一件送她。
她手腕上套着那只金手镯,心里却不快活。抱着肩膀在人流中走得飞快,他懵懵懂懂地一路跟随。终于,在斑马线前,她站住,满脸戚然:“黎小军,你来香港的目的不是我啊,我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你啊!”的确,他和她,原本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她来香港的目的如此明确:赚大钱。因此干劲十足,永远忙碌。他来香港,只是因为有姑妈可以投奔,来了就来了,骑着自行车送鸡鸭,一天天这样过也很快活,最大理想是有一天可以接女友小婷过来,结婚成家,落地生根。
她是人群中的豹子,有干劲,有决心,勇敢无畏;他柔顺如绵羊,过一天算一天,所有机会都是别人主动找给他的。她内心充满欲望,要力争上游;而他,恬淡安逸,知足常乐。这样的两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外面大风大雨,冷冷的夜有凄风在吹,如果不是那一缕碎发搔来搔去,恐怕那两件外套的扣子不一定解得开,都怪艰难的日子太容易让人感到寂寞,两个天涯沦落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一起滚了
床单。
股市崩盘,她沦落到按摩房却因祸得福认识了豹哥。背后有了金主,她成为婚纱店女主人。而他也成为二厨,顺利申请小婷来港,举办婚礼。说好了不在一起的两个人又重逢了。在婚礼上,在开幕典礼上,两个人的眼神永远看着别处,嘴里说着寒暄的话,外人看不出端倪,但两个人都知道再次开口交谈,这中间隔了一段长长的岁月。
看到小婷手腕上戴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手镯,她出神。看到路边偶像邓丽君被一群粉丝包围,他惊喜地冲上去让歌后签名。她在车里,继续出神。然后车笛响起,一个抬头,一个回首,两个人的眼神交汇,再次看到对方脸上的落寞。于是约好,各自回家跟身边的伴侣说清楚。
此时豹哥出事要跑路,她在夜雨中上了一条船,看到豹哥强作欢颜安慰她说:“傻女,听我说,现在立刻回家洗个热水澡,明天早上起来,满街都是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强。”于是她决定跟随豹哥跑路。最后最仗义的永远是女人。
在雨中撑着伞等到最后也没等到人的他,还是木头木脑地回家跟妻子小婷说了分手。他说:“我心里也难过的。”只是一切情难自已。
她跟随豹哥去了美国,他跟随师父去了纽约唐人街。他做的贵妃鸡,经豹哥的手,入她的口。憧憬着买间房住下来的豹哥在街头意外被杀。她去认尸,翻过面来,看到背上一片龙虎刺身中那只小小的米奇老鼠,她先忍不住笑了,又忍不住哭。
被移民局官员押送的她,在堵车的路上,看到骑自行车送外卖的他。他仍然怡然自得。她撞开车门冲出去满大街寻找,兜兜转转,总是不见,他和她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1995年5月8日,街边橱窗电视机里在报道邓丽君突然离世的消息。他和她站在电视机两侧,耳边响起邓丽君的歌,再转头,看到对方。正如张爱玲曾经写过的那段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
之后的故事呢?之后可供演绎的下文呢?
导演陈可辛狡猾地留了一个心眼,他给电影《甜蜜蜜》起的英文名字是:Almost A Love Story——黎小军和李翘这十年是一个爱情故事吗?还是一段大时代变迁下两个曾经共患难的天涯沦落人的离合悲欢?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嘴里总是在吃,建议他花钱去上英文补习班的时候嚼着口香糖;在除夕夜市上卖邓丽君歌带时喝热维他奶;大风大雨的夜晚,挤在小屋子里面对面吃水饺;大热天半夜排队,吃他裤袋里挤扁了的半溶巧克力;在公寓里滚床单,床头柜餐盒里放着吃到一半的凤爪;帮他给未婚妻挑金手镯,一边专心致志挑款式一边嘴里嚼着高级糖果;在婚宴里看到成为新郎的他,嘴里也要不停地吃;自己的婚纱店开张,忙碌着一直在招呼人,得空边跟他寒暄边一口一个吃着芝士香肠;跑路到美国,豹哥从唐人街中餐馆买回贵妃鸡,她也贪馋地吃了一块又一块,边吃边商量:要不就安定下来吧,生个孩子……她是如此的贪馋,好像吃不饱,总是被欲望驱赶着,急匆匆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
那时的张曼玉真美,圆鼓鼓的脸,总是噘着饱满的嘴唇在嚼着东西,一双大眼睛闪闪亮,似乎有千言万语。
他总是很乐和,在香港骑自行车送活鸡活鸭和在纽约街头骑自行车送中餐外卖,脸上的表情都一样的祥和满足。风鼓着他的外衣,好像给他平添了一对快活的翅膀。一直被认定不太会演戏的黎明,天生的一份呆滞,正适合黎小军这个角色。
其实,真需要有下文吗?真需要黎小军和李翘从此开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真要如此,年深日久,她费力争取的蜜糖,恐怕会变成他的砒霜;他悉心享受的田园安逸,恐怕要被她鄙薄成夜郎自大。爱情很容易被年轻的荷尔蒙激发,但两个其实三观不合只有患难情谊的男女,能撑多久才会相看两厌?唉,长的是生命,短的是爱情。能不能经得住岁月考验,光靠命运和老天垂青,奢望缘分天注定,行
不行?
Almost A Love Story——爱情都只是古老传说。正如年老色衰的姑妈,一直念叨着自己年轻时跟威廉·霍顿有过甜蜜时光,但听的人只当她在发春梦。虽然有一张金童玉女式的黑白合影,但发黄的照片上,也唯有两个人的灿烂笑容能够证明曾经有过爱的痕迹。
他和她,很幸运,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在命运这只大手的推波助澜下,已经有过足够多的好时光。再相见,相视之间,释然一笑就足以证明命运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