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箱里,我很快读完了赵昆给我发的邮件,关于新公司的介绍,还有关于股份转让的合同。
我看到公司名字是:“朝安传媒责任有限公司。”
我皱眉,这名字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土气,朝安,还不如叫早安来的直白明了。
我打开微信,发信息给赵昆。
“朝安传媒公司,这名字也太难听了。”
一看就是个直男取的名字。
一点儿审美都没有。
他发了个敲打的表情过来。
老人家就是老人家,连表情包都没有,还在用腾讯再带的黄头表情包。
“朝安,就是赵昆和陆薇安。”他敲了两行字过来:“笨。”
“你就随便把我们俩的名字随便挑一个字平凑在一起,就是新名字了,会不会太随便了一点……”
屏幕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便等了一会儿。
“朝安,也可以叫招安,意思就是可以招揽天下的人才,你个笨蛋。”
我想了想,好像确实一下子没想到这个点。
又收到他发过来的信息。
“我这可是昨晚上特别修改的。合约我都一并改了。”
我笑,敲下一行字。
“你这是要把咱们俩绑在一条船上绑死了啊。”
“可以这样理解。”
“合同我签约电子版发给你。”
“好的。”
这件疯狂的事情,我却这么草草决定了,虽然看上去有些草率,但我也是真怕赵昆会后悔。毕竟,我帮的忙实在不多。
百分之十八,也着实太多了。
或许是和我自己本身处在这个位置上,不觉得这些事情做起来困难,但对于赵昆和朝安来说,却是迈出第一步的关键步骤。
日子就这样过着,赵昆着手两家公司的事情,我能帮忙就过去公司帮忙,偶尔见一些股东,偶尔请客吃饭,在大学开学之前,我大概一直坐着这样的工作。
成长为一个商人的速度很快,但想要真正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商人,却是很困难的事情。
朝安公司一点点稳定下来,慕淮南因为忙也几乎没怎么过问,看上去生活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直到大学开学,新生报道的日子快到了。
我在前一天,去墓前看了我爸妈。
好像自从回国一来,我就没有去看过他们。
不是不孝顺,而是我不敢。
我一直都不敢面对他们。
那天天很蓝,微风轻轻地吹着,南方城市总是到了八九月份还是有些燥热。这里人很少,我提了点纸钱,还有传说中的满汉全席,都是用黄纸叠的,坐在墓前,一摞一摞地烧给他们。
我爸那个家伙,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钱了。一辈子都钻在赚钱的死胡同里,谁劝都不肯出来。
现在去了另一边,不知道他的钱够不够花。我这个做女儿的,必须要做到让他好过啊。
我看着袅袅的轻烟,心里逐渐泛酸起来。
三年多了,我这是第一次来看他们。
我看着墓碑上爸爸的黑白头像,他好像还是那么精神十足,好像永远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工作,加班,陪客户吃饭,陪媒体唠嗑,陪下属开研讨会。
就是很少陪我,他的宝贝女儿。
所以我小时候很恨他的,总觉得全世界都对他很重要,唯独只有我是那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我好像从记事开始,就没过几年爸妈天天绕着我,疼着我的日子了。那时候公司上市,老爸忙的要命,干脆连老妈一起接到公司,夫妻二人干活,正好少了很多员工之间的勾心斗角,和很多不必要的猜忌。
偏偏就冷落了我。
而这种怨气,一直积攒到我十岁那年,他们执意要送我出国的日子。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有了叛逆的苗头。
想起后来我失忆,也只有我妈从国内飞来,陪了我一个礼拜而已。
其实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很久了,如今,我终于长大成人,也有了面对他们的勇气,我看着墓碑上那个有些慈祥的笑脸,在火光中丢下最后一个金元宝。
然后开口。
声音沙哑颤抖,带着这么多年的不甘和脆弱。
“爸。”
这一声爸,仿佛花光了我所有勇气,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能是蠕动着嘴唇,半个字都发不出来了。
我抬手去碰那冰冷的石壁,摸那张夜里总是入梦的脸。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爸,对不起!”
那些被压在心底的,正是这么多年来,我迟迟不敢面对的一切。是我的逃避,我的不负责任,是我在国外执意掐断所有和家里的联系方式,是我太顽皮了,总以为解释的机会还有将来,还有很长远的以后。
可三年前的这一天,一切都被终止了。
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黯然垂下眼帘,滚烫的热泪一滴滴落在地上,砸在黑灰色的烟尘里,溅起尘埃,轻柔却刺鼻呛人。
“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反反复复重复这三个字,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弥补我的错误,除了不停的道歉,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样。
可是这样道歉,他们也听不到啊。
就像我现在不停地抹掉眼泪,好像以为眼泪真的能抹干净一样。
所作所为,在这种极度痛苦的时刻,都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无力罢了。
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读初中以后,没有冷漠地掐断和父母的联系方式,固执地决心自己出去闯荡一,不好好学习,到处骗人混黑谁会赚钱,唱摇滚,打群架。那是一段从没有人知道的时光,我从来不提起,因为那就像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刻。
自己跳进谷底,不喊不求救,自甘堕落,却自我麻痹说那是自由。
想想真是幼稚到丢人。
如果我成熟早一点,或许能对家里的情况了解的多一点,那样或许悲剧不会发生,又或者悲剧发生后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毫无作为,连父母的死因都弄不明白。
我带了妈妈最喜欢吃的黑森林,她以前就喜欢吃甜的,恰好我们家人的体质都是那种吃多少都不会长胖的人,所以她从来都不忌口,仍旧活的很美丽。
我带了一块黑森林,走到母亲的墓前,她永远都是那般美丽动人。即便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时光也无法阻止她继续变美。
我轻轻舀了一勺,吃进嘴里,却觉得苦。
我没吃过这个,因为从小就不爱吃甜食的缘故,几乎都只是看着妈妈吃这种蛋糕。
算起来,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吃。
越吃越苦,吃到最后,我实在吃不下了。
听说黑森林好吃的理由,是苦中带甜,有点涩涩的香味,这样吃起来才不会腻。
可是我怎么品,都吃不出半分甜味来。
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心里太苦,所以吃什么,都觉得苦吧。
“妈。”
我轻叫出声,眼泪已经不留了,虽然眼睛很肿,但至少我能平静地和妈妈说话,不至于情绪失控了。
“妈妈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啊,就经常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啊,为什么别人家的小朋友十岁的时候,可以去游乐场,可以肆无忌惮地吃冰淇淋,买花裙子,天天缠着爸爸妈妈撒娇,而我十岁的时候,却要一个人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甚至和他们皮肤的颜色都不一样,我根本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我真的想了很多年很多年,直至葬礼上,我都还是想不通。
这大概就是这三年,我从来没来这里看过他们的根本原因吧。
除了本身无以复加的内疚,更多的还有对从前的埋怨。
“可是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过了很久,我才望着脚边吹来的黑色灰烬,开了口。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陆家的唯一,却幸运地被你们选成了唯一。”
我一直都不知道,所以不懂得感恩,反而还满心的怨恨。
两个女儿,我是运气好的那一个,是被爸爸妈妈从小养大,好吃好喝疼爱的那一个,这是父母的选择,他们选择我成为陆家的唯一。
而陆景瑜。
她生来不健全,后来父母的选择,又让她从小生活在黑暗里,压抑的,孤独的,悲哀无数情绪日复一日煎熬着这幼小姑娘的心灵。
她才是有理由抱怨和嫉恨的那一个。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那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爸妈。”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脚的土。
“我想我明白你们的心愿,如果景瑜还在世上,我一定找到她,弥补她。”
至少我知道,在爸妈临走前,是真的很想补偿这个可怜的小女儿的。
后来我又说。
“我也会好好保护陆氏集团,不让爸爸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的。”
我大概终于可以直面自己的未来,并且不逃避不闪躲地看待过去了。
“爸妈,你们在天上好好生活,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说着,深呼一口气,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干涩的眼角,确定没有眼泪了,才准备转身离开。
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不远处草坪上笔挺站立的男人。
一身黑色西装衬着他修长的身形,俊美的脸上复杂而沉静,一双黑瞳,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这里。
我怔了怔。
慕淮南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巴黎吗?
他没动,看我愣在那里,便抬手向我招手,唇角带着抹温柔,示意要我过去。
我回过神,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
“淮南叔。”
我叫他,声音又沉又哑,带着很难藏住的委屈。
天色将晚,暮霭沉沉的微光里,他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我。
他叫我:“安安。”
这样的时刻,这样脆弱的情绪里,慕淮南的声音就像是穿透了浓重的阴霾直达耳畔,带着强有力的安抚和支撑,足够我放下一切自持。
我的眼泪就这样打湿了他的胸膛。
他捧起我的脸,吻掉了我的眼泪。
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