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西羽的话似乎点醒了我,那日从任老病房回来之后,我每天都会抽上时间去看他,任老也是一如往常地让我进门,却不与我说话。
我去的大部分日子里,谢西羽都在场,她好似看准了我的心思,每次都是一副格外警惕的样子,并想尽方法地让我难堪。
而任老一直都是装聋作哑,他不管不问,还是与谢西羽聊得格外起劲。
有一日我在营养课程班里学了一样不错的膳食,给任闵准备的时候心思一动,便多做了一份,当天中午去医院探望任老,将做好的膳食也一并打包带了过去。
本还有些忐忑,怕老人家不喜欢,没料到谢西羽接过打包盒一脸的嫌恶,便说:“任伯父在医院吃的都是医生量身定配的营养餐,你随便做的也敢送过来,不怕吃坏人吗?”
她甚至没递到任老的眼前让他看上一眼,便连餐带盒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我微微一愣,因任老在场又不敢过于发作,只小声解释道:“我做的这个也是营养餐,对任伯父身体有益的。”
谢西羽听完只是淡淡地瞥我一眼,似乎无意再与我搭话,她拿起了桌边的水果刀,又专心致志地削起了苹果。
而此时的任老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正微眯着眼睛,在听广播里放他最爱的京剧。
我在医院探望任老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如此,尴尬地在旁边站上一下午或者一晚上,时不时还要应付谢西羽的冷嘲热讽,直到往后又过了一个星期,谢西羽因要筹备新戏,终于不能每天都来医院。
谢西羽不在,任老始终让我进门,只是他不再那么侃侃而谈,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的京剧,或者仰头望着窗边一隅的风景,沉默无声,好像有着沉重的心事。
谢西羽一走,他好像瞬间老了几岁,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倦意。
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终于有一天,任老从厚重的心事中抽过神来,他看了看我,以干涩的声音开口问:“外面是晴天吗?”
我错愕不及,极度慌张地点了点头。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任老第一次与我说话,我的心不知为何竟会漫上一股暖意,那暖意顺着心底,几近涌上眼眶。
任老眸色无波地看着我,半晌之后道:“既然是晴天,那就推我出去走走吧。”
我推着任老到了医院的后园,后园的人行道两旁种了十几株银杏。我也是这时候才惊觉,已经是秋天了,人行道上落满了金黄的叶子,两旁的树在空中黄的耀眼明媚。
轮椅碾过树叶,发出窸窣的声响,任老倚在轮椅上,正闭目养神,忽而周围起了一阵风,吹得落叶纷纷,也不经意将他身上的毛毯吹落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毛毯,却不料他突然睁开眼睛,凌厉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盯得我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僵在原地,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还以为您睡着了。”
任老听了,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有些不满地说:“你把轮椅推得歪歪扭扭,坐在上面的人能睡着吗?早知道你这样,我还不如让张嫂过来。”
他说完,再不开口,只安静地躺在阳光下,似是睡着了,又似没睡,总之我是不敢再去打扰。
不知该不该庆幸,从那一天起,任老不再以完全冷漠的方式对待我,他在发呆之余偶尔会与我说上两句话,但是所有的话都只是命令式地要求我来做事情。
譬如天气好的时候推他去后园坐一坐,又或者给他端茶递水和削苹果。
往往我每做完一件事,都会换来他厉声的批评,说的最多的便是:“你这么笨手笨脚,明天不要过来了,我告诉施助理,让他派张嫂过来。”
默契的是,我依旧每天都会来,而任老,也从未真正派张嫂过来。
我开始逐渐认清这个年过半百,毕生都走在成功路上的男人,他的内心是骄傲又孤寂的。高傲了一辈子的人,很难去向任何人低头,所以他再怎么孤单,也总是靠听听京剧来打发日子。
偏偏任闵与他生了同样的性格,与两个高傲的男人彼此叫着劲,毫不相让,我想这才是人老心中最沉重的那份心事。
任老会与我说话,大概也不是认同了我,他只是太孤单了,需要有人与他消遣来打发时间,而那个人最好是他能够颐指气使还永远不会发作反抗的。
刚刚巧,我便是那个人。
所以当我将削好的苹果递到他面前时,他只是嫌恶地瞥了一眼,便说:“削得那么难看,你连一个苹果都削不好吗?看看西羽多会照顾人,削得多好看,你削的这个太丑我不吃。”
他说完,目光瞥到我不小心割伤的手指,又嘟嘟囔囔地说一句:“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有时候我也会想,他也许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击退我,所以经常半句不离谢西羽,把他这个心目中的儿媳妇夸得天花乱坠,同时又会嫌恶地骂我一句:“任闵怎么可能为了你这样的女人来气我?”
他说完,脸已经气得铁青。
通常情况下,我都不应声,只任由他说着,直到解了气为止,往往一天应付下来,也会觉得精神疲累不堪。
终于有一天,任老又这么说,我忍不住委屈便回了一句:“任闵是您的儿子,您应该相信他看人的品位。”
他定是没料到我竟会回上一句,抬起头来已经是一脸的震惊,似乎没想到该如何回应我,直愣愣半晌之后大喝一句:“他是我的儿子,我不认可的女人,这辈子也进不了任家的门!”
他说完,便将我赶出了病房,并警告我再也不要去看他。
那是我第一次被他赶出去,但是第二天中午我还是固执地敲开了他病房的门。门敲了半晌,里面终于冷冷地应了一声:“进来!”
推门而进就看到任老一张阴沉到极致的脸,他的床上支着餐桌,桌子上摆着医院每天准备的营养餐,任老脸色阴沉并不是对我,他正直勾勾地盯着餐桌上的饭菜。
半晌,他抬起头来,冷冰冰地问我:“你每天都是空手来看我,不知道准备一些礼物吗?”
我微微一愣,没太明白,我送来的礼物明明都在他的默许下被谢西羽丢进了垃圾桶。
他见我没反应,极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吞吐道:“你……那天带来的营养餐……明天,再做一份带过来。”
我愣在那里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那日任老明明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我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主动向我提及营养餐的事情。
不觉晃了神,任老见状又要发作,我看他拿捏出要发脾气的架势,瞬间领会过来,忙应道:“您如果喜欢,我可以每天都给您做了送来。”
任老不看也不应我,只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将眼前的饭菜推到一边,道:“这里的伙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