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解释就是，程楠不想看见他。
“你不必害怕，这些都是假的，你现在只是被我催眠了，你之所以看不到他的脸，不是因为他没有脸，而是你根本不想看见，因为室友的死，你从心里对他产生了恐惧，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难道你愿意替他承受别人的怒火与指责吗？”
我这段话说的很缓慢，几乎是一边思考一边判断，就好像一个正在做手术的外科医生，手中的刀如果稍微误差那么几公分，其结果，可能不是治病而是要命。
心理医生虽然不像外科手术医生那样直接影响到病人性命，可是从心理学层面来讲，从心理上彻底抹杀一个人，就与杀人无异了。
他闭上眼睛，极其小心地让自己镇定下来，疲惫像涨潮一样，从他身体的各处涌上来，但是他刚强地打起精神，绝不让这种令人窒息的疲倦把他淹没。这种要命的疲倦很像一片大海，一涨再涨，一点一点地淹没他的意识，有时候，他几乎完全给淹没了，他只能用无力地双手划着，漂游过那黑茫茫的一片。可是，有时候，他又会凭着一种奇怪的心灵作用，另外找到一丝毅力，比较坚强地划着。
“现在我数十下，等数到十时你就会彻底清醒，然而那时你会记起一切，放下所有担子。一、二、三……醒。”
说完我打了个响指，而程楠的手指也随着清脆的响声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开眼睛。
“感觉怎么样？”
“那个凶手……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太沮丧，“我们还是有机会抓到他的。”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舒适的《Greensleeves》纯音乐一下下充斥着我的心，静逸纯粹。低头看一眼屏幕，显示的是张队的名字，还没接我就猜到，是我的申请报告批下来了。
我向两个警察打了声招呼便出去了，我既不是犯人也不是嫌疑人所以出入一向很自由。
果不其然，张队的确同意了我的申请，不过只有半个月。半个月一过要是还没找到他杀的证据，程楠还是会入狱。对此我已经很满意了，这件密室杀人案尽管细致但也不是毫无破绽，不出意外的话七八天就能搞定。
我只是花五分钟左右出去接了个电话，却在回来时，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程楠满脸的淤青，见我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但马上又垂下去了。
我看着审问室多出来的一个人，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人也是个警察，名叫刘轩。是我接上一起案子时，张队派来协助调查的，可惜他性子急脾气也不好，在警队混了四五年既没升职也没表彰。
男警察拼命拦住刘轩，想要把他拉出审问室，无奈还是被他挣脱了，他快步走到程楠面前，一双愤怒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拳头像雨点般砸在他脸上。
程楠手上戴着手铐，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用手护着头，任凭刘轩对他拳打脚踢。
“住手，你们这是要严刑逼供吗？”
我终于看不下去，别说人不是他杀的，就算他真的是凶手，但在法院没有判决之前，他也只是个犯罪嫌疑人，而不是凶手，哪怕是警察也没法动他。
刘轩转过头冷冷的看着我，面部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陈医生，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不要忘了，你只是个心理医生，你有什么资格管？”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证件，反手甩在他面前的桌上。
“本人不才，早些年考了张律师证，怕是要叫您失望了。身为一个警察，却知法犯法，如果您穿腻了这身衣服，我倒是很乐意帮您脱下来。”
刘轩扯了扯嘴角，显然没想到我还有这手，他虽然鲁莽却也不是法盲，也知道殴打嫌疑人是违法的，到时候别说他那身警服能不能保住，别被拘留就不错了。
“他就是死者刘鑫的哥哥。”女警察毫不客气地说。
或许她觉得死者的哥哥这五个字就能解释刘轩的情绪失控，以及对程楠实施暴力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我开始怀疑这个女警察是不是和凶手一样没什么情怀，明知自己的同事是犯法的却要为他辩解，理由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仿佛在逼程楠为了死者必须原谅他。
“没人规定死者的哥哥就能殴打嫌疑人吧？他是不是凶手也不是靠你们的一面之词，法律会给他公正的决断。他现在只是个嫌疑人你们就敢这样，要是他真的进了监狱你们是不想让他活着出来吗？”
女警察看了我一眼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男警察拦住了，“程楠，实在不好意思，刘轩刚刚情绪失控，做事莽撞了一些，还请你不要计较，这件事我们一定会上报，给你一个交代。”
“如果法院最终判我有罪，这件事就算了吧。”男警察脸上慢慢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哪有人盼着自己有罪呢？
但事实并非如此，程楠只是变相的给他出了个难题，看看他到底是公事公办还是为了保全他的同事，硬生生地把罪名套在自己身上。
男警察脑子不灵光可不代表女警察不知道，她笑了一下，“放心，我们一定会将这件事如实上报，还你一个公道。”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他这样的做法和街头流氓没什么区别，你们是警察，应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犯法什么不合理。
三个月前，我本来有机会抓到凶手的，可就是因为他的失责，让凶手跑了，事后，我有充足的理由让他受罚，可是你们的张队长保住了他，还说他只是做事鲁莽了些但心眼并不坏。”我看着刘轩，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是这样回报你们的张队长的？他之前跟我说他之所以保全你，是觉得你有骨气。而且你和你弟弟生活也不容易，你为了让你弟弟过上和平常人一样的生活，一直省吃俭用，甚至也衣服也不给自己买一件。这些你们张队都看在眼里，所以他才没处分你，你当了那么多年的警察应该知道处分意味着什么。”
刘轩紧握着的手慢慢松张开，眼里闪着泪光，张队一直默默帮助他，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很感激张队，如果不是他，他刘轩也不会走到今天，对他来说，张队就是他的伯乐，是这世上除了亲人外对他最好的人。
而我也正是知道了这点才搬出张队，要说别人，刘轩不一定能听得进去，但张队就不一样了，整个刑警队都知道，刘轩最听张队的话，张队让往西他绝不敢往东，张队让他向南他绝不敢朝北，哪怕张队让他替自己死，刘轩也会义不容辞。
越发觉得张队看人的眼光不错，刘轩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要别人对他一点好，他就会倾尽所有。
一个在阴影下长大的孩子，难免会渴望得到爱得到同情，一旦得到后，他们就会尽力守护，因为他们不想让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悲剧再出现在他们想保护想珍惜的人身上。
“我知道我这么做辜负了张队对我的期望，可是你永远也不能体会，那种看着自己弟弟死于非命却无法为他报仇雪恨的愧疚感，有时候，我真的想，我要是不是警察那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让他给我弟弟偿命了。”
刘轩擦了擦手上的血，僵硬的嘴角带着一抹苦涩的笑意微微上扬，从我这角度看，竟有些残酷的温情。
“不错，换做是我，我也会像你一样，凭什么我的弟弟被冤死而凶手却逍遥法外？凭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公？凭什么这些要我们承受？如果可以，我要亲手抓到他，让他为我弟弟偿命。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程楠是冤枉的，如果他也是那起杀人案的受害者，那你这样的做法会不会过于残忍？在一切都没定下来之前，这些都只是猜想，如果法院最后判他无罪，你又该怎么面对他？并不是说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一切的，你要清楚，是他一个无辜的人承受了你们的怒火。”
刘轩坐在对面原来男警察坐的位置，不说话，只是埋头抽烟，仿佛要用尼古丁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尽量让自己忘了这些事。
“刘轩，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真正的凶手替你弟弟报仇，如果那时，凶手真的是程楠那我也无话可说。”
刘轩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狠狠地点了下头然后出去了。
本以为像刘轩那样死心眼的人，起码还要再说上一通，而我也准备好了下一轮的劝解，反正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程楠的，但他犹豫过后的答应着实吓了我一跳。
看来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还记得自己是个警察，还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我不大欣赏那种泰山压顶依旧面不改色的人，也讨厌心口不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但刘轩这样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人的确是我所看中的，尽管他做事莽撞不动脑子，但凭着这份耿直和为人处事的自控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