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郭师傅家的灶王爷画像被毁,按张半仙的话说是破了风水,要走背字儿,可他整天忙着捞河漂子,也没顾得上多想。
第二天,老梁找到郭师傅,说是各部门、各支队都要抽调人手充河工,挖掘防洪沟治理河患,他决定让郭师傅和丁卯去参加劳动。
从此他们俩每天去挖大河。挖河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尤其是闷热无雨的夏季,天热得好似下火,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挖河沟里的淤泥。淤泥让烈日一晒,泛出青绿的颜色,臭不可闻。郭师傅不止挖大河,什么时候河里淹死人,他们还得赶去打捞死尸。
防洪沟主要是趁旱期水枯,挖开河道中的淤泥,加深拓宽河道,遇上暴雨,不至于让大水直接灌到城里。郭师傅和丁卯挖大河的地方,在西北郊区,绿陇遍野,有大片的菜园,再往西不远是“得胜口”,古称小稍口。清朝咸丰年间,林凤祥、李开芳指挥太平军北伐,打到小稍口准备渡河,突然受到民团伏击,在此一溃而败,因此朝廷赐名“得胜口”。
天气炎热,两拨人轮着挖大河。这天中午,轮到郭师傅歇晌,河工们围着他,让他讲海河里的水鬼。
郭师傅不敢说鬼神之事,怕说错了话,又惹得老梁恼火,想起往西是“得胜口”,又听说此地有海张五的墓,便说了个关于海张五的段子。清朝末年,海张五是天津卫第一有名的大盐枭。他幼时随母乞讨为生,后来闯过关东,回到天津卫当了吃盐运的混混儿。旧社会盐税很重,但家家户户要吃盐,谁也离不开。盐又是从海里来的,无本的买卖。各行各业做什么买卖,皆是“将本图利”,只有盐商是无本取利,所以清末的巨富全是盐商。天津又出盐,别人运盐他海张五去要保护费,不给钱便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白手起家占了盐运,就这样发了财。当年太平军北伐打到天津城,他出钱组织民团练勇,埋伏在稍直口打排枪。太平军一片一片倒在民勇的土枪下,兵败如山倒,终于让僧格林沁的马队歼灭。海张五由此受到朝廷赏识,封了个从三品的武官。别看有了顶戴花翎,斗大的字他识不了半筐,扁担横在地上不知道念个一。有一次钦差大臣下来视察,海张五前去接待。跟钦差大人叙话,说完了公事,为了显得近乎,上下级之间拉些家常。海张五问钦差大臣家里有几个孩子?钦差大臣说有两个犬子,说完了也问海张五家里的情况。海张五心想:“钦差这么大的官,尚且称家里的公子为犬子,我一个从三品的武官该怎么说,总之我家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跟钦差的公子相提并论。”当下欠身答道:“让老大人见笑了,下官家里只有一个王八羔子。”
挖大河的河工们听完都笑,正要让郭师傅再说一段,忽听挖河泥的那群人一阵哗然,他们竟在淤泥下挖出了怪物。
二
1958年天津卫两件大事,一是跟随形势大炼钢铁,二是抗旱防汛挖大河。挖河主要是挖泄洪河,当时真挖出了不少东西。因为河泥淤积年久,埋住了河边的坟地或村子,所以会挖出几百年前的东西。现在一些上岁数的人,说起当年的事还有印象,即使不是亲眼目睹,也都有所耳闻。真正可惊可骇的,前后有四次,郭师傅和丁卯见到的是第四次。
城外挖泄洪河防汛沟的地点有十几处,四次并不在同一地点。头一件怪事出在子牙河。那一年挖大河,白天干活儿,挖出淤泥,装在小车上推走。河边搭了大棚,离家远的几个河工晚上在大棚里过夜。夏天闷热,蚊虫也多,但是挖河泥的活儿太累,河工们一躺下就睡着了。这时大棚外来了六个穿黑衣服的小孩,长得都差不多,推开棚门,进来对河工们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我们兄弟一直住在这儿,别让我们分开”。当时没人听得明白,也不知这六个小孩从哪儿来的,想要追问,却见棚门关得好好的,已不见了那六个孩子的去向。河工们以为是做梦,转天接着挖河清淤,在河泥下挖出六个铁猫。铁铸的大猫,长满了锈蚀,看不出细部,轮廓像猫,不知道是什么朝代沉在河中的东西。那时候为国家献铜献铁光荣,走到路上捡根铁钉子都不忘上缴,因此六个铁猫被送去打成了土铁。河工大多是以前鱼行脚行出身的苦力,这些人很迷信,认定那天的六个小孩是河底六只铁猫所变,古物有了灵气,毁之不祥,暗中烧香祷告,但是此后也没有别的怪事发生。
第二次是在西门外。老时年间,天津卫有四座城门,分别是“拱北门、镇东门、安西门、定南门”,庚子年城墙城门全部拆除,但人们仍习惯沿用旧地名。西门外有条墙子河,曾经是城下壕沟,在那清淤挖泥,挖出个老坟。里头没有棺材,是很窄的夯土坑,躺着一具干尸,朽烂的衣服还在,裹着死尸。挖大河清淤那几年,挖出的坟墓不下数百,只有这个吓人。那干尸脸部凹陷,或是头上没有脸了,下颌到眉骨是拳头大小的一个凹坑,积了黄水,恶臭难闻。过后古尸让谁收走就不得而知了,此事引出不少谣言,但都不尽可信。
第三次是在窑洼浮桥,那曾是清朝直隶总督衙门的所在地。河工挖泄洪河挖出一条怪蛇,尺许长,像小孩儿的臂膀一样粗细,遍体赤红,头上有个肉疙瘩。奇怪的是这条蛇会叫,口中能出声。有个胆大的河工,抡起铁锨拍死了怪蛇,血溅到周围的人身上,皮肤便开始溃烂流脓,为此死了两三个人。过后也有谣言说那一年属龙属蛇的有灾,必须吃桃避劫,造成一度无桃可买。
第四次让郭师傅赶上了,正是他们挖大河的那个地方。这次更邪乎,挖河泥挖到块两张八仙桌面大小的青石板,厚达数尺,轮廓像某种动物,阴刻水波纹。既然有石板,下边准有东西。
河底淤泥中挖出的石板上似有碑文,依稀有“张锦文”三字,还有是什么年什么月之类。起初以为是海张五的墓。海张五原名张锦文,他在天津卫的名声非常之不好,一是没功名,你武官也得是武举出身才受人敬重。功名说白了就是文凭,在封建社会有功名可不得了,一个人有了功名,身份和地位便不同一般百姓,比如同样犯了王法,虽然也会被带上公堂接受审问,但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见了县官不用下跪,有过错不准责打,要先革去功名,方可责打。海张五一个地痞无赖白吃白拿滚热堂的主儿,当官当得再大,说起来也教人瞧不起。他出身不好,认的字也不多,不过心眼子不少,给朝廷写折子全是师爷代笔。这还没什么,主要是咸丰八年英法联军打进来的时候,此人替联军当过走狗,名声从那会儿彻底臭了,百姓们没有不骂他的,据说海张五死后,便被埋在西门外。
大伙觉得这有可能是海张五的墓。挖开也就挖开了,何况海张五官儿不小,做过盐枭,家里有的是金银财宝,墓里备不住有些好东西,趁乱拿走一两样,岂不是白捡的便宜。众人存了这个念头,各个铆足了劲挖泥,谁承想挖开淤泥石板,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墓穴,从里边出来的东西把河工们都吓坏了。
三
一众河工撬开石板,喧声四起,旁边轮歇的人们也都赶过去看。郭师傅和丁卯挤到前边。只见石板下是个大洞,壁上全是土锈,黑咕隆咚的不知有多深,看来像是海张五的墓,没人见过这样的墓穴。有两个胆大不怕死的河工想下去,让人找绳子,绳子还没找到,忽听洞里有声响传出,好像许多秫秸秆被折断了。
河工们无不吃惊,两个打算下去的人这会儿也怕了。听那声音又像潮水升涨,由打深处越来越高。众人脸上变色,感觉洞里有东西要上来,想到老时年间的传说,龙五爷捆住旱魔大仙扔进一口古井,那地方正是在西门外,难道挖大河挖出了旱魔大仙?
河工们心里发怵,都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丁卯胆大包天,还要往前去看,让郭师傅一把拽到后边。此时从洞里冲出大群黄尾蜻蜓,多得没法数了,乌泱乌泱地飞出来,恍如一团黄云,遮天蔽日地盘旋,看得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那些黄尾蜻蜓样子很怪,只有一对翅膀,头宽尾细,飞不了多高,转眼四下散开,没头没脑地落到田间地头。附近的小孩们都跑着到处捉蜻蜓,也引来鸟雀啄食。挖大河的人们却都呆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黄尾蜻蜓,淤泥下的大洞中又怎会有蜻蜓?
中午挖出一个大洞,下午有人来找郭师傅和丁卯。子牙河淹死一个游野泳的学生,陷到河底的水草淤泥中捞不出来,让他们赶去帮忙。二人匆匆忙忙地去了。不说郭师傅怎么去子牙河捞尸,单说其余的河工们围着大洞议论纷纷。有迷信的人说,蜻蜓是旱魔大仙的化身,谁碰谁死,不让孩子们去捉,难怪今年旱得厉害,说不定旱魔大仙要出来了;还有人说是河脉龙气所变,不是好兆头。各说各的话,莫衷一是,惹得人心惶惶。到了下午,洞中不再有蜻蜓飞出来,但也没人敢下去了。耽搁到傍晚,天一擦黑就没法再干活儿了,河工们也是怕出事,先把石板盖上,如果明天继续挖,洞口必定是越挖越大,天知道里边还有什么东西。
天色渐晚,留下三个人住在大棚里守夜,看着挖河泥用的铲镐和独轮车,其余的人都走了。夏更天,黑得晚,已是夜里8点左右,留下的三个人可没闲着。他们三人是解放前鱼行的苦力,结为盟兄弟,老大、老二和老三。老大是个蔫大胆,老二鬼主意多,老三手脚不干净,小偷小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仨敢偷敢抢的穷光棍凑一块,憋不出半个好屁。等别的河工都走了,他们吃过饭,守在漫洼野地里,用草纸烧烟熏蚊子,四顾无人,又看云阴月暗,不免生出贪心邪念。
老大说:“你们哥儿俩说说,河底下这个大洞里有什么?”
老三说:“别是有旱魔大仙?”
老二说:“愚民胡说八道,哪有那回事,石碑上有张锦文的名字,我看一定是海张五的墓。”
老大说:“老二说的对,淤泥下的石板是墓门,下边有海张五的棺材。”
老三说:“墓中怎会有那么多蜻蜓飞出来?”
老二说:“你真是一脑袋高粱花子,那是墓中宝气所变。”
老三说:“大哥二哥,我明白了,听你们说话这意思,是打算……”
老大说:“打算干什么,那还用说吗?海张五是大盐枭出身,打太平军有功,封为朝廷命官,有的是钱,他墓里陪葬的全是好东西。”
老二说:“明天再往下一挖,海张五身边的珠宝全得交公,现在却只有咱们三人在此,不如下去拿它几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老大和老三不住点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谁愿意穷一辈子,此时机会摆到眼前,还没胆子下手,那就活该受穷,饿死也没人可怜。”三个人商商量量,准备下到洞里挖出海张五的棺材,当即收拾家伙,捏了个纸皮灯笼揣在怀里,缠起几根火把,带上挖大河的镐铲和绳索,趁着月色正黑,摸到河底的石板近前,看时辰刚好在三更前后。偷坟掘墓,正是后半夜干的活儿。
四
时逢大旱,河道水枯,荒草深处连声蛙鸣虫叫也没有,四下里黑咕隆咚,按说至少该留下一个人在洞口接应,另外两人下去开棺取宝。可三个人互不放心,亲哥们儿也会因财失义,何况只是盟兄弟,商量到最后,哥儿仨决定一同下去,得了宝三一三十一,每人平分一份。洞口的大石板白天已被凿裂,再扒开轻而易举。他们喝了几口白酒壮胆,老大握着火把照亮,也是防备洞底有蛇,老二背了条麻袋装东西,老三手持撬棺材用的铲子,找来三条长绳,一端绑在河边大树上,一端抛进洞中,把三捆绳索都放尽了,勉强到底。三个人一同顺绳子下去,只见这个大洞,直上直下,又深又阔。外头闷热无比,里边阴气袭人,他们一进去,不约而同地打个寒战,周身上下生出毛栗子。
河底走势垂直的洞穴,深处通到更大的洞窟。说也奇怪,洞中有个极高大的石墩,有棱有角,两丈多高,上窄下阔,周围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只觉阴风阵阵,落脚处满是泥泞。他们以为河底石墩里有海张五的尸身,应该是个大石椁,可也太大了。用手抹去泥污,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了半天,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棺椁,而是沉到河底的一座白色石塔。塔高五重,通体白石,里头是实心的,下边的台座八面八方,嵌着冷冰冰的大铜镜,抹去泥水,大铜镜还能照出人脸,有半截陷进泥中。哥儿仨心里都犯嘀咕,他们再没见识,也能看出不是海张五的棺材。
要说那位海张五,一个臭要饭的能从穷坑里爬出来,做到盐运大把头受封朝廷命官,有此等作为,绝不是等闲之辈,论心机论胆识,皆是第一等的人物。不光会耍胳膊根儿,能做买卖能打仗,遇事儿豁得出去,逮住机会拼命往上爬。可本事再大,也不是出家的僧人,不该在自己的墓中放座石塔,况且是有八面八方底座的宝塔,他们不由得想起了镇妖塔。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稍,自古以来水患不绝。当年青蛇白蛇闹许仙,让法海和尚压在雷峰塔下,从此宝塔镇妖的传说深入人心。以前说起《白蛇传》里的白蛇,不能跟近代港台电视剧表现的白娘子相比。港台电视剧里将白娘子美化了。旧时说起来那就是个妖怪,放出声色迷惑正人君子。她给许仙的钱全是偷国库的,又水漫金山,淹死无数军民,压在塔下罪有应得,也说明自古便有造塔镇妖的风俗。清朝末年商贾们为了行善积德,出资造塔,有的用于镇妖辟邪,有的用于收敛无主尸骸,老天津卫没人不知道镇妖塔和养骨塔。白天挖出的石板上有海张五的名字,因为这是海张五出钱,是用于填河挡煞的八卦镜镇妖塔。
老大和老二眼见这没有海张五的棺材,仍不死心,举着火把到处看。洞里全是散发腐臭的死鱼。
老三说:“哥哥哎,塔底下不知镇着什么鬼怪,惊动不得,咱们赶紧出去,别撞上什么才好。”
老二说:“老三你这辈子成不了大事,二他妈换房檩——顶到这儿了。”
老大说:“老二,我也没想到这里是镇妖塔,不是海张五的墓,没值钱的东西,不行咱先撤?”
老二说:“大哥,咱担惊受怕下到河底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回,不如把塔座上的铜镜撬下来。”
老大说:“嗯……这几面大铜镜,不下百十斤,哪怕撬下来献给国家,也少不了有咱们兄弟一份功劳,此乃现成的便宜,不能让旁人捡了去。”
老三说:“是是……还是二哥主意多,别听我的,我是二他妈哭孩子——二死了。”
老大说:“快动手,免得耽搁到天亮,那可是二他妈剥蒜——两耽误。”
说话之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股子阴风,三个人手里的火把全灭了。
有火把照亮的时候,他们还都有几分贼胆,火把一灭,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顿觉毛发森竖。老大忙张罗着找火柴,划火柴重新点上火把。火光刚亮起来,阴风一转,火把又被吹灭了,接连点了几次火把,点一次灭一次。
五
三个光棍心里发了毛,怎么一点火把那股子阴风就吹过来,这不邪了吗?
哥儿仨心惊肉跳,也顾不上撬铜镜了,只想尽快出去,可是两眼一抹黑,伸出手去到处摸,找不到放下来的绳子在哪儿。
老三找不到绳子,急道:“大哥你再点上一根火把,照个亮咱们好出去!”
老大伸手掏火柴,一掏心里边一凉,只剩最后一根火柴,如若点上火把再被阴风吹灭怎么办?
老二说:“别点火把了,不是还有个纸皮灯笼吗,纸皮灯笼能够防风,只要有些许亮光,找到绳子就好办了。”
老大说:“没错,你看我都急糊涂了,可不是带着纸皮灯笼吗!”他到怀中摸出叠起的纸灯,抖开来支上蜡烛。三个人围在一块,闭嘴屏息,伸手遮风,心里暗暗念佛,千万别让灯笼灭了,西天佛祖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前后地主龙王,把能想起来的神佛挨个求了一遍。
老大手都颤了,哆哆嗦嗦地划着最后一根火柴,点亮纸皮灯笼。眼看灯笼亮起来没灭掉,三个人长出一口气,提着灯笼一转身,吓得老大险些把手中的灯笼扔出去。
火把灭掉这么一会儿,哥儿仨再点起灯笼,立时照到几张面如白纸的人脸,也不知这些人是从哪儿出来的。纸皮灯笼不过是用纸皮子叠成的简易灯笼,三圈竹篦糊上纸,当中插根蜡烛。住大棚的河工夜里上茅房,勉强照个亮,照不了多远,在漆黑的河底洞穴中,亮度更为有限。他在灯笼前边隐隐约约看到有几个人,灯笼照不到的黑处好像也有人。那些人一个个浑浑噩噩,面无人色,衣衫褴褛,有的甚至没衣服,身上瘦得皮包骨头,什么岁数的都有,大多是男子,年纪小的只有十来岁,直勾勾盯着他们三个,一言不发。
哥儿仨心里纳闷儿,河底下哪来这么些人?以前有种迷信的说法,说鬼在灯底下没有影子。举着灯笼照过去,眼前那些惨白又没有表情的脸,好像有影子,又好像只是人头。洞里太黑,睁大了眼也看不清楚,想来不会是鬼,倘若真是横死的阴魂,他们三个人早没命了。老大壮起胆子去问,想问那些人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河底的大洞中。
那些人脸色木然,一声不吭,看到灯光,便越凑越近,似乎能听到呻吟哭泣之声。
老大心想:“洞里这么多人,是不是别处的河工被困在此地,没有灯光找不到路,想跟我们出去?看样子困在河底可有年头了,是吃死鱼为生?”他也不敢往别处想,即便有心不答应,那伙人已经凑到跟前了。他们三个光棍也没办法,还能不让人家跟着吗?三个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感觉有阵阴风围着他们打转,眼见纸皮灯笼随时会灭,心里边好似十五个打水的吊桶——七上八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老大手提纸皮灯笼转过身,到处找之前放下来的绳子。其实绳子离得不远,一伸手便能够到,刚才黑灯瞎火心里发慌没摸到。他见了救命稻草,心里踏实了几分,可旁边的老二和老三好似突然让蛇咬了,身上直打哆嗦。
老大是个蔫大胆,人蔫胆大,心里奇怪这俩兄弟怎么了,要怕也是怕身后那些人,面前不就是那座塔吗,看见什么了?举目一看塔下的铜镜,他头皮子发麻,魂儿都飞了。原来那铜镜里只有他们哥儿仨,紧跟在身后那些人,一个也没有出现在铜镜之中。
哥儿仨霎时间明白了,跟在身后的不是人,全是孤魂野鬼。三个人吓得脸都青了,心里想着要逃,怎知那些饿鬼从后边伸出手来,抓住他们往后扯。这时候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老大拼命挣脱,他够到身前一条绳子,也顾不得俩兄弟了,扔掉纸皮灯笼,双手拽绳,两脚蹬着石塔,爬上洞口。
转天河工们来了一看,老大躺在淤泥中,只比死人多口气儿,赶紧架起来问是怎么回事,其余两个守夜的人哪儿去了?
老大受这一场惊吓,又出了人命,没法隐瞒不报,一五一十地全说了。他说以为下面是海张五的墓,同两个兄弟下去捡便宜,怎知河里是镇妖塔。
六
1958年挖大河,搭上两条人命,挖出个镇妖塔,社会上的谣言自然不会少。
在当时来说,出了人命也不是小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谁都不敢下去。没办法,等郭师傅过来,请他带人下去查看情况。郭师傅也是吃那碗饭,办那桩差,他和丁卯等人带上手电筒,下到河底的大洞里,看下边果真有座塔。两个河工倒在淤泥中,脸色发青,像是活活憋死的,绑上绳子拖上洞去。白天下去的,没看见有鬼,不过郭师傅捞河漂子守义庄,以前没怵头过,这次可让他感到毛骨悚然,怎么呢?原来河底淤泥中有不少死尸,白乎乎的好似裹了层茧。郭师傅和丁卯在捞尸队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死人。别看挖出许多死尸,却不能立案,因为至少死了七八十年,隔了这么久,几辈儿人都过去了,再也无法追查。
官面儿上有官面儿上的说法。根据巡河队旧档案所载,挖河这地方,原本有个大洞,通到下边的暗河,是民间传说里的河眼。其实河眼没传说中的那么离奇,只是地面河道与地底河道间相连的洞穴,可也非常危险。平时在河中形成漩涡,人被吸进去别想再出来。游野泳的溺水者,以及上游漂下来的浮尸,都是让漩涡吸进了下层暗河的。这一带是盐碱地,暗河中有盐碱,落进洞中的死鱼和死人,在淤泥中让盐碱裹住,始终保持着刚死不久的样子,多少年没变。今年大旱,地下水脉枯竭,从河底大洞里飞出的昆虫,应当是阴暗潮湿洞穴里的蜉蝣,并不是蜻蜓。蜻蜓有两对翅膀,蜉蝣是单翅长尾。三个河工下去盗墓,那下边腐气极重,氧气不足,使得火把点一次灭一次,其中两人吸进腐晦之气死在洞中。活下来的一个是命大,但进到空气不流通的地洞中,也因缺氧,致使心神恍惚,误以为自己看到鬼了。用这种说法平息了谣言,让人们不要以讹传讹。
以前官府常用铁兽或石板堵住河眼,河底下的石板上之所以有海张五的名字,那是因为堵河眼的塔正是此人所埋。地方志里有明确记载,以前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愿意积德行善,修桥铺路,建塔造庙,收敛无主尸骸,全社会公认此乃是仁者所为。人一旦有钱有了地位,再想要的就是个名声,钱和地位不容易得到,好名声来得更不易。海张五这种没有功名、白手起家的混混儿无赖,自卑感强烈,尤其想要个好名声。咸丰年间,海张五组织民团打完太平军,朝廷封赏他三品顶戴,搁到现在,那相当于军队里的团级干部。紧接着河南、山东地面上又闹太平军,离京津两地不远。朝廷下旨说城防吃紧,要修炮台。想修炮台得花钱啊,连年的战乱,官府和老百姓都没钱了,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榨。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听到花钱的事儿全躲着走。海张五听到这个信儿,却是大包大揽,声称此乃小事一桩,愿意出这份钱替朝廷分忧。那年正好发大水,他不仅修固炮台城防,还要捎带脚造塔填河眼,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海张五那是从穷坑里爬出来的人,银子到他手里能攥出水儿来,绝不会自掏腰包。他掌管盐运,以打仗和闹水患运输不便为借口,到处吃拿卡要,增加了三倍的盐税。他心知盐商利润大挣钱多,即使狮子大开口多要几倍的税银,那些做买卖的也不敢不给。果然,他筹到巨款,用一小半的银子修炮台加固城墙,又请了座镇妖的埋骨镇妖塔,沉下河里堵住河眼,余下的一大半银两,全进了海张五自己的腰包。1958年挖泄洪河防汛,挖出的就是这座塔。直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1997年至1998年那会儿,西关外施工盖房,偶然挖出了海张五的坟墓。听说棺材不起眼儿,也不甚大,里边的死尸并未腐坏,死人身穿朝服、脚蹬朝靴,很像香港电影里的清朝僵尸,身边放有金饭碗、金筷子。陪葬品遭到民工和看热闹的群众哄抢,金碗、金筷子从此失落,未能全部追缴。那是后话,书要简言,不必细说。
咱们说1958年旱灾,挖大河挖出埋骨镇妖塔,可跟粮房店胡同凶宅有关。找出两个河工尸首的那天下午,张半仙来给郭师傅算了一卦,提醒郭师傅多加留意。郭家的八仙灶风水破了,当心要走背字儿,凶卦在北,估计是粮房店胡同凶宅对郭师傅不利。所谓“粮店胡同凶宅”,是指刨锛打劫的白四虎住处。白四虎被捕枪毙之后,两间房子贴上封条空了好几年,那还是白家祖上在清朝末年拆天津城的时候,捡回旧城砖盖的老房子。房子里埋着个不得了的东西,那东西一旦出来,定会水漫海河。那时候天津卫要闹大水,据说白四虎把女尸当成媳妇儿,整天躲在家里跟死人说话,其实不是他脑子不正常,是那屋里真有个能说话的东西,不过不是躺在炕上的女尸,而是白四虎老家放在屋里的东西。不过说到凶宅里究竟有什么,张半仙实在推算不出。
郭师傅心想:“几年前围捕白四虎,粮房店胡同那处凶宅,让人翻了不下十几遍,两间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还有什么东西?”故此没有多心,怎知张半仙的话还是那么准。1958年大旱,按以往的惯例,头一年旱,转过年来多半要发生洪涝。旱得如此厉害,来年的洪水怕是不小。虽然出了两条人命,但是挖河泥防汛的活儿不能停,还得接着挖。又挖了多半个月,眼看将要挖开河底的大洞,出土下半截埋骨镇妖塔,却挖不下去了。
因为当时出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奇事,如今还有些上岁数的人记得。听他们说的内容大致一样,细节不尽相同。不管怎么说,都会说到“209号坟墓”。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说起“209号坟墓”,能吓得小儿不敢夜啼。这可不是一般的瘆人,如若有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往往吓唬他:“你再闹,我把你扔到209号坟墓去!”俨然这已经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代名词,此事一出,1958年天津卫挖大河的活儿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