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说“209号坟墓”之前,得先说“行水丹取宝”,因为这件事也跟粮房店胡同凶宅有关,又出在“209号坟墓”前头。话说1958年大旱,怪的是一夏无雨,挖河泥闹出两条人命。当天郭师傅忙活完了,傍晚同丁卯蹬着自行车往家走,在路上说着粮房店胡同凶宅,忽然发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见那人也蹬着辆自行车,是个卖杨村糕干的。
卖杨村糕干的小贩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后头,见他们回头,忙吆喝:“买糕干,热糕干,现做的杨村糕干,二位买不买糕干?”
丁卯干了一天的活儿,饿着肚子没顾得上吃饭,听到那小贩招呼,便停下来想买几块糕干。
郭师傅说:“这么热的天,又没有水,吃什么糕干,你嫂子在家做捞面了,咱们回家吃饭。”
丁卯说:“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如先垫补两块糕干。”
小贩见他们俩人停下,忙把糕干拿出来,用荷叶纸包好了递过去。
郭师傅接到手里觉得不对,问那小贩:“你不是说现做的糕干,怎么是凉的?”
小贩说:“凉糕干也好吃,下火的天,哪有人吃热糕干?”
杨村糕干是天津杨村独有的蒸食,以前进城卖糕干的全是杨村人,大都是乡下小伙子,个顶个的实在,收拾的干净利落,让人买着放心。糕干有现蒸的热糕干,里边有豆馅儿,撒几根青红丝,也有不带馅儿的凉糕干,绝没有人把凉糕干当热糕干卖,但是半路上遇到的这个小贩,听口音不像是杨村人,说话也不实诚。
郭师傅和丁卯是吃公门饭的,眼尖耳刁,搭话就发觉此人不对劲儿,起码没说实话。
小贩说:“两位别多心,我吆喝习惯了,今天卖的是凉糕干,一顺嘴说成热糕干了。”
郭师傅上下打量卖杨村糕干的小贩,问他:“你是杨村人?”
小贩说:“土生土长的杨村人,祖上全是卖糕干的,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吃一口能惦记一辈子。”
郭师傅又问:“你姓杜?”
小贩说:“你们到底买不买糕干,怎么还查上户口了?”
郭师傅说:“你也别多心,杨村糕干正宗传人姓杜,别家做的糕干都差点意思,所以问你姓什么,我们哥儿俩穷讲究,只吃杜记杨村糕干。”
小贩一听放心了,说道:“我姓杜,是正宗嫡传的杜记杨村糕干,你二位买几块糕干家走?”
郭师傅听出来了,卖糕干小贩油嘴滑舌,口中说的没一句实话。此人声称自己是正宗杨村杜记糕干,这番话或许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郭师傅。说到这儿又得插段书外话,交代一下杨村糕干的由来。相传在明朝初年,有个姓杜的绍兴人到北方安家落户,定居在杨村卖蒸食。杨村这个地方处在运河边上,那时候南粮北调,漕运民夫多达数万,都要在杨村歇脚打尖,因此小饭馆、小饭铺特别多。漕运民夫大部分为南方人,爱吃大米,杜家为了适应民夫们的口味,用大米面撒白糖蒸成糕干,久而久之,形成了杨村糕干。当年巴拿马运河通航,举办万国品赛会,展销各国各地的土特名品,杨村糕干被选去参赛,获得了奖牌,从此名声大振。日军占领平津之后,大米是军粮,老百姓只能种不能吃。谁敢吃大米,一旦让日本鬼子发现,没二话,刺刀的给。杨村糕干一直是用大米面粉为原料,日军不让用大米,没办法只好拿玉米面代替,那就有名无实了。解放后恢复了传统制作方法,选用上等小站稻米,用水浸泡后晾干,碾成面粉,过细箩筛出来,加糖和面,使刀划线成块,上屉蒸熟。制成的糕干,柔韧细腻,清甜爽口。后来不止是杜记糕干,还有芝兰斋糕干。杜记专做带豆馅儿的热糕干,芝兰斋以凉糕干为主。在天津卫杨村糕干是很平常的东西,郭师傅和丁卯吃过见过,怎会不知道两者有别。这个小贩卖的明明是芝兰斋糕干,却说成杜记糕干,借着天黑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这不是糊弄鬼吗?
二
原来卖杨村糕干的小贩,姓乌,有个诨号“大乌豆”。乌豆可不是黑豆,在天津是指煮熟的蚕豆,煮熟了蚕豆先不出锅,扣着木盖捂一段时间,将蚕豆捂得软烂入味,故名捂豆。天津卫方言说话顺音,说成了乌豆,实际是蚕豆。这人绰号叫乌豆,可想而知长得歪瓜裂枣,前梆子、后勺子,额头往前凸,后脑勺往里凹,大饼子脸,脑袋瓜子特别像乌豆,另有个外号叫“行水丹”。
旧社会的天津卫是个水陆大码头,行帮林立,八方齐聚,养活了大批不务正业的闲散人员。大乌豆就是这样一个人,又馋又懒,拿他的话说是:“馋有馋的命,懒有懒的命,不馋不懒的没好命”。他从不愿意出苦力干活,凭着油嘴滑舌对付口饭吃。他后脑勺瘪进去一块,并非生下来胎里带,而是让人家打的,因为他卖过“行水丹”。老天津卫卖行水丹的人不少,这是一种骗术。听说以前有个老道,在街上卖野药,自称是仙药行水丹。怎么叫行水丹呢,吃了他这丹药,可以在水面上走,过江河如履平地。开始没人信,别看人们平时说神道鬼,真到眼前了未必肯信,认定老道胡说,什么仙丹妙药能让人渡河如履平地?老道却信誓旦旦,可以写文书立字据,吃了他的行水丹,百日之后若不能走水皮如踩平地,他愿意赔偿十倍的钱。有好事之人一听有便宜可占,就想掏钱买他的行水丹,可一问价都掏不起钱。老道说仙丹岂是寻常之物,一枚行水丹要价一百两纹银,不是大财主买不起。此事传出去,真有位有钱的主儿来买,买来仙丹吃下去,过了一百天往河边一走,方才明白上当了。过了百日,天已隆冬,河上全封冻了,那还不是如履平地吗?虽有文书字据,却占不到理,只好吃这哑巴亏。
旧时将这些设套诓钱让人吃哑巴亏的称为行水丹。大乌豆以此为生,坑蒙拐骗什么坏事都干过,那些年没少挨打,后脑勺在那时候被人一闷棍打瘪了,险些丧命,至今也不知道谁下的黑手。大乌豆的媳妇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张嘴比他还能说,以前专替人保媒拉纤,但不是正经保媒,坑人的缺德事没少做。比如听说某富户家有个姑娘,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大乌豆想出个坏主意,支使他媳妇儿去说成这门亲事挣几个钱花。你想那个年头,三十岁没出嫁,已经是老姑娘了,娘家又有钱,如果没什么缘故,怎么可能找不到人家?其中必然是有缘故。不过那姑娘即便有天大的不好,从保媒的媒婆子嘴里说出来,也能变成林黛玉。有句俗话说得好:“只要媒人一开口,尺水能兴万丈波。”那是一点不假,大乌豆的媳妇儿尤其会说。她先找到一个挑水的汉子,进屋落座,客套完了说道:“大兄弟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家,不如让当嫂子的给你说个媳妇儿,你有心气儿要吗?”
挑水的说:“大嫂子,您别瞧我只是一个卖苦力的,心气儿却高,要娶娶好女。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结过婚的寡妇,我是非黄花闺女不娶。”
大乌豆的媳妇儿说:“你出去打听打听,你嫂子我的为人,一是一,二是二,向来不说半句虚言妄语,真儿真儿的黄花大姑娘。”
挑水的大喜,问道:“人家黄花大姑娘能瞧得上我这穷光棍?该不会长得猪不叼狗不啃?咱得把话说头里,长得不周正的我也不娶。”
大乌豆的媳妇儿说:“嫂子今天给你打个包票,尽管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正经大户人家如花似玉的黄花姑娘,模样长得别提多周正了,只可惜……只可惜嘴不太严实……”
挑水的一听姑娘嘴不严实,那不算什么缺点。女人嘛,没有几个不嚼舌头说闲话的,当即应允下来,掏钱请大乌豆媳妇儿到女方家里提亲。
大乌豆他媳妇儿是两头糊弄。挑水的这边定了,到富户家里说给你家姑娘说门亲事,有个挑水的,小伙子怎么怎么好,相貌堂堂,只不过眼下少点东西。富户也让大乌豆媳妇儿说得动了心,虽然两家一穷一富,门不当户不对,但是姑娘大了,总嫁不出去也不是事儿,既然说那挑水的眼下少点东西,自然是指缺钱了,那还不好办吗?富户答应拿出一笔钱帮衬帮衬未来女婿,尽快让姑娘过门,也好了却一桩心事。于是定了亲,择黄道吉日拜堂,新郎新娘进了洞房,新郎官揭开新娘子的盖头,夫妻两个一照面,全傻眼了,怎么呢?新娘子是个豁嘴,搁现在说就是兔唇,敢情这叫“嘴不严实”。再看新郎官也好不到哪去,脸上没鼻子,要不怎么说“眼下少点东西”。两家人将保媒的大乌豆媳妇儿一通骂,缺了八辈子德了。且不管这新婚夫妻往后的日子过不过得下去,大乌豆的媳妇儿早已把钱诳到手了,又接着走东家串西家说合亲事。解放前他们两口子以此度日,过得还算不错,只是招人恨。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保媒拉纤的勾当算是没法做了,天津卫也不再是旧社会的江湖码头。妓女从良,烟馆关张,当年横行一方的地头蛇和无赖混混儿,不是被抓便是被送去改造,社会治安一天比一天稳定。年头不一样了,不出力气干活儿不行,张半仙那样的算命先生都去蹬了三轮。大乌豆两口子什么也不会干,加之又馋又懒,平日里免不了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这天大乌豆看见一个卖杨村糕干的人,把车放在路边上厕所,他趁机推上卖糕干的车便跑,可是糕干不能带回家,偶尔吃两块还行,吃多了容易腻。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北方人吃不惯甜,正好半道遇上郭师傅和丁卯。大乌豆想借着天黑,把偷来的糕干吆喝出去,得俩钱儿回家,他哪知道郭师傅是水上公安,几句话就把他问住了。大乌豆是个惯偷,说到一半,已发觉到情况不好,瞅冷子扔下卖糕干的车,头也不回地往小胡同里扎,结果掉在一条大水沟里,跌得头破血流。好在天黑没被人追到,他心说:“今儿个倒了邪霉,好不容易偷来一车糕干,却撞上两个丧门神,多亏走得快没让人家逮住,可空手回去怎么跟媳妇儿交代?”他一转念,想起路上听那俩人说粮房胡同凶宅里有宝,多年以来始终没人找得到,据说当初围捕刨锛打劫的凶犯,只发现那屋里有具女尸。到底是凶宅埋宝,还是凶宅闹鬼?
三
早年间有种迷信观念“财宝认主”,大乌豆心想:“无风不起浪,人们都说粮房胡同凶宅埋宝,那屋子里一定有些东西,别人找不到,我未必也找不到,何不去碰碰运气?”他又怕在凶宅里有鬼,搭上身家性命岂不亏本,一时拿不定主意,况且掉进大水沟里摔得不轻,好像把腰给扭了,他想先去苏郎中家讨贴膏药。
老天津卫有两个姓苏的名医,同样姓苏,一个名声好,另一个名声不好。名声好的苏大夫,乃是祖传的中医世家,专治跌打损伤,尤其会接骨上环。其家祖辈在清朝末年跟随法国人学过骨科,接骨之术神乎其技。上环则是治脱臼,那又是另外一功。苏家有这两手绝活儿代代相传。清朝末年天津卫混混儿多,当混混儿讲究滚热堂,犯了事儿被拿到公堂之上,随便官府怎么用刑,混混儿们哼也不能哼一声,一旦服软,往后就没法混了。在公堂上受大刑岂同儿戏,不用别的刑罚,单是打板子也能要了人命。五十大板打下来,免不了皮开肉绽骨断筋折,整个人都给打酥了。放到软兜里抬到苏大夫处,请他把全身打酥打断的骨头逐一接上,保准你过堂挨打之前什么样,一百天之后还是什么样。人家苏大夫就敢放这样的大话,因为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从清末闯下的字号,直到今天,人们去骨科医院,也都争着挂苏大夫的号。不管是不是正骨苏家的后人,只要姓苏,大伙就觉得水平一定够高。提起名声不好的那位,也是人尽皆知,为了加以区别,人们称其为苏郎中。苏郎中是位跑江湖赶庙会专卖野药的郎中。解放前他常在路边挑个幌子,摆起口大锅熬膏药,什么伤筋动骨风湿受寒啊,头疼脑热上吐下泻了,反正不管任何症状,到苏郎中这儿全是贴膏药。望闻问切、把脉、看舌苔那套他是半点不懂,也不写方子,只会熬膏药。
当年有这么句话,苏郎中的膏药——找病。因为苏郎中熬膏药熬的不行,未得真传,火候总也掌握不好,不是老就是嫩,熬出来的膏药黏度不够。解放前有个人脖子受了风,到他这买了贴膏药,揭开贴到后脖梗子上,到家睡了一宿觉,起来一摸脖子后边满手膏药油,又黑又黏,气冲冲来找苏郎中质问。苏郎中强词夺理说来者病重,膏药劲儿小了拿不住病,必须换帖劲儿大的膏药,让那人又掏钱买了一贴。那位仍是贴在后脖梗子上,睡一宿觉,起来一摸膏药没了,原来膏药火候不够,夜里挪了地方,顺着脖子溜到了屁股上,揭都揭不掉。那位憋了一肚子气,二次来找苏郎中,要求退钱。苏郎中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愿意,非说来人的病根儿不在脖子而在屁股,他苏家的膏药有灵性,能够自己找到病根儿,所以溜到了屁股上,岂有退钱之理?此事传出去成了笑料,故此有了“苏郎中的膏药——找病”这么句俏皮话,后来引申为自找倒霉或自己找不痛快的意思。
大乌豆从大水沟里爬出来,看这地方离苏郎中家不远,便找上门去讨膏药。苏郎中名声不好,得看跟谁比,毕竟熬了半辈子膏药,虽不是灵丹妙药,那也多少管点用。他给大乌豆糊上膏药,然后伸手要钱。大乌豆耍无赖,一拍一瞪眼,分文没有。苏郎中旧时也在江湖上混过,怎么耍王八蛋的没见过?根本不吃这套。不给钱别想走,他一手揪着大乌豆不放,一手脱下鞋子往大乌豆脸上乱打。大乌豆做贼心虚,只怕闹动起招人耳目,慌忙中推开苏郎中,夺门而出。怎知苏郎中太阳穴撞在桌角上,当场呜呼哀哉,这位熬膏药卖野药的江湖郎中竟死于非命。
大乌豆不知道这一推要了苏郎中的命,只见对方头破血流。他慌里慌张推门出去,耳听苏家老婆哭孩子叫,担心让人家追出来打,脚下不敢停步,此时腰上贴了膏药,又跑这么几步,竟不疼了。他财迷心窍,一个念头转上来,直奔粮房店胡同凶宅。那条胡同在北站宁园附近,北站紧邻北宁公园,清朝末年还是个臭水坑,民房稀稀落落。袁世凯开湖造园兴建火车站,到了20世纪50年代,周围已经住了不少居民。为了运送货物方便,北站前的马路修得很宽阔,一水儿的柏油路。家在北站一带的住户,大多是吃铁道的穷人。有力气的到车站上抗大包,小孩和妇女们,则沿着铁道捡火车上掉落的煤渣。有门路的去铁道货场上挣饭吃,如果能当上铁道工人,全家老小一年到头的嚼谷算有着落了。那个年代处处拉帮结伙,结党成风,不相干的人别想近前,哪怕是吃铁道捡煤渣,不认识熟人也不让你干,排挤外地人的情况很严重,发生过多次争斗。北站作为客货两用的大火车站,不仅是南来北往上下车的旅客,每天还有用列车运输的物资,站前人流拥挤,交通繁忙。咱们话再说回来,1958年夏天,正在伏里,酷暑干旱,白天又闷又热,赛过蒸笼,宁园里的湖也干了,游玩之人不多。天黑之后稍好一点,住在附近的人们贪图凉爽,大人孩子全到路边纳凉,既凉快又省电,可往粮房店胡同一走,就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四
死过人的老房子哪儿都有,有人横死的才是凶宅。解放之初,公安机关侦破了刨锛打劫一案,在凶犯白四虎家中找到一具女尸。打那天开始,粮房胡同凶宅的传说不胫而走。住户们以前不觉得怎样,发现女尸之后是越想越怕,能搬走的全搬走了,加上宁园扩建,又拆掉了一部分民房。到了1958年,胡同里的住户没剩下几家。白四虎家的两间房是粮房店胡同72号,房后是北宁公园的东湖。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宁园的湖面远没有今天这么大,园中也没有白塔,夜里一片黑,颇为荒寂。
大乌豆早听说过粮房店胡同凶宅。枪毙白四虎之后,那两间房贴了封条,好几年无人居住,风吹雨淋,封条早已剥落。他找到地方摸进去,不费吹灰之力。那屋里四壁皆空,也没个灯烛,他是做贼的,更不敢点灯,借着破纸窗透进来的月光,勉强能看见个大致轮廓。屋里除了他自己喘气心跳的声音,再没半点动静。进屋之前他脑子里全是取宝发财的念头,到屋里掩上门,黑灯瞎火的只有他一个人,身上也不由得发毛。他自己给自己哼个小曲儿以壮贼胆:“喝饱了东南西北风,饿得光棍吃草根;行行走走上坟墓,碰见个寡妇看上了他;拉拉扯扯到家中,寡妇倒贴他俩烧饼,吃完了烧饼愣个里格儿愣……”
当年白四虎刨锛打劫行凶作案,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们说起白四虎如何将女尸带回家当媳妇儿,每天躲在屋里跟死人说话,又如何怕街坊四邻发觉尸臭,整袋整袋地往家搬大盐腌住死尸,以至于粮房店胡同的蝙蝠特别多……那时候的人认为耗子吃盐吃多了能变蝙蝠,胡同里的蝙蝠全是白四虎家的耗子所变,因为白四虎家里全是盐。传得简直是有鼻子有眼儿,各个都好似亲眼所见一般。但社会上的流言如同一阵风,1954年破的案子,到1958年已经很少有人再提了。大乌豆听郭师傅和丁卯提到凶宅埋宝,他可上了心了,哼唱几句壮起胆子,硬着头皮在屋里四处摸索,想要撞大运发邪财。
旧社会的天津卫有种风气不好,很多人好逸恶劳,讲究一个“混”字。自己混日子不说,还看不起老实巴交卖力气干活儿的人,视投机取巧为能耐。大乌豆也是这样,解放后仍脱不开旧时的歪风邪气,放着正道不走,偏来凶宅寻宝。粮房店胡同这处凶宅,起先是白记棺材铺老掌柜在清朝末年捡城砖盖起的房子,据说在屋里藏了东西。老时年间的大户人家是这样,有钱了不往银号里存,觉得不放心,往往是在自家掘个地洞,或埋银子或埋一些珍宝,留着以备将来急用。尘世滚滚,岁月匆匆,埋宝的宅子几易其主,终于遇到有福缘的人,无意中掘藏发财。像这种一夜而富的好事,大乌豆做梦都盼着遇到一次,要他半世的指望,全落在了粮房店胡同凶宅,此刻“贪”字当头,“怕”字先扔在了脑后。
他蹑手蹑脚,顺墙壁一点点摸索,比刷浆刮腻子的还要细致。两间屋子全是磨砖砌墙,外抹白灰,有的墙皮已然脱落,一摸就能摸到里面冷冰冷的旧砖,拿手一敲是实心的,墙里没有夹层。他摸遍了四壁,又在地上找,脚下是海漫的砖头,已有多处松动,砖下是房基,无非砖石泥土。忙活了一阵,破碗也没找到一只,大乌豆倚墙坐地,累得呼呼气喘,正自唉声叹气骂骂咧咧,忽听头顶上“啪嗒”一声响。
粮房店胡同凶宅和大多数老房子一样,四面砖墙,上头有房梁房檩,房屋不大,有梁无柱,屋顶铺瓦,瓦上是一层毡子防雨,可在屋里往上看,看不见房梁。那个年代的老房子必须裱糊,否则住不得人。四壁抹白灰面,传统说法叫四白落地,还要用牛皮纸糊上顶棚,以防落灰。牛皮纸裱糊的顶棚,用不了半年便会受潮发黄,到时再糊上一层,普通百姓家家户户如此。大乌豆趁着有月光,仰面往上看,听动静像是屋顶上闹耗子,那会儿老鼠多,有耗子在房梁上跑来跑去,一不留神掉到牛皮纸糊的顶棚上,发出“啪嗒”一声响,摔不死,打个滚就跑走了。夜深人静,平房里时常听到此类响动,还有俩耗子打架,在顶棚上折跟头耍把式,搅得人无法安歇。甚至有的硕鼠肥大,行动鲁莽,将牛皮纸糊的顶棚踩出窟窿,直接掉到做饭烧汤的热锅里,那也是屡见不鲜。煮饭的人看见了还好,大不了晚饭不吃,看不见的话,全家就要喝老鼠汤了。以前很少有不闹耗子的人家,大乌豆听到屋顶有耗子,并不放在心上,可他一愣神,猛然想到粮房胡同凶宅里的东西,会不会在屋顶上?
五
粮房胡同凶宅中半夜闹耗子,听动静像两只耗子打架,其中一只跌落在了牛皮纸糊裱的顶棚,发出“啪嗒”一声响,恰好提醒了大乌豆。他寻思这两间屋子让人翻过多次,掘地三尺也没找出什么东西,却很少有人会想到屋顶。若按常理,大户人家的金银财宝,大多是埋在灶膛之下,其实放在房梁顶棚上才是神不知鬼不觉。他心下窃喜,自古说人活一世,穷通有命,贫富贵贱,如云踪无定,该他大乌豆的时运到了,要不然怎么恰巧有只耗子掉在顶棚上,想来是他命中有此横财。他总以为自己应当发迹,却不知“前程如漆黑,暗里摸不出”,哪想得到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粮房胡同凶宅坐北朝南,一明一暗两间屋。带大门的是外间屋,墙角是灶台,里屋有炕。20世纪五六十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白四虎被枪毙之后,房子一直空置。牛皮纸糊的顶棚,出现了一片片的潮痕,颜色暗黄,有些地方已经长霉了。里间屋的顶棚破了好几个窟窿,大乌豆抖擞精神爬上炕,踮起脚尖举高了手,勉强够到屋顶的牛皮纸,无奈之余,他只得到屋外找东西垫脚。扩建宁园,拆了不到半条胡同,遍地是砖头。他搬进一摞砖,码在炕上,这下能把脑袋伸到顶棚里了,抬手抠住窟窿扯开一片牛皮纸。裱糊顶棚的牛皮纸上全是塌灰,一碰就“噗噗”往下掉。大乌豆可遭了罪,老房子里积了多少年的灰,黑乎乎黏腻腻,落在嘴里那个味道就别提了,迷了眼睁不开,又往鼻子里钻,呛得连打喷嚏。担心让人听到,他强行忍住不敢高声,最后废了不小的劲,好歹把顶棚撕开了一个大洞。传统民宅顶部多是金字形结构,里边应该是梁檩卯榫。旧时讲究的人家,盖房不用一根铁钉,全凭梁柱间卯榫接合。据说民宅殿堂用铁钉不利子嗣,那年头有这样的忌讳。正值黑天半夜,屋中虽有月光,可往屋顶里头看,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受潮腐朽的霉变之气刺鼻撞脑。大乌豆烟瘾大,天天抽纸烟,走到哪儿抽到哪儿,身上总揣着洋火。他划着一根火柴,捏着火柴杆,用手拢住光亮,把脑袋伸进屋顶,一看到眼前的东西,忍不住想要张口呕吐。一层层的灰网,从屋梁上垂下,积下污垢有一指头厚,即使没有灰网遮挡,也看不见半尺开外的情形。他眼前是个死掉的耗子,死鼠已经腐烂发臭,各种潮虫、蟑螂、墙串子受到惊动,没头没脑地乱爬。老房子的屋顶中大多是这样,平时看不见不觉得恶心,一旦看见了,换谁也受不了。大乌豆捂着嘴干呕了半天,心里还想夜里看到墙串子是个好征兆,要发财了。墙串子就是蚰蜒,长得像蜈蚣,常躲在屋顶和墙缝里,民间叫俗了叫“墙串子”,也说是“钱串子”。因为古代的铜钱要用麻绳穿成串,“串”字主财,在家宅中见到墙串子是有财运,但不是什么时候看见都好。俗语有云“早串福,晚串财,不早不晚串祸害”,那是说早上看见墙串子是有福运,晚上看到是财运,中午见到则不祥。如今没人再相信以墙串子定吉凶,以前是真有人信。大乌豆半夜时分看到屋顶上有墙串子,自以为发财的指望又大了几分,只要是能找到粮房胡同凶宅里的财宝,些许肮脏又算得了什么。他忍住恶心,又划了根火柴,瞪大了眼往里头看,此时突然发觉黑处有双眼,也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
大乌豆只知道粮房胡同凶宅埋宝,怎知屋顶会躲着个人?这两间房子的顶棚裱糊于几十年前,从庚子年拆城捡砖到1958年,当中从没动过,虽然牛皮纸顶棚破了几个窟窿,但也得撕扯开洞口,才钻得进去脑袋,谁都不可能躲在积满灰土的屋梁上几十年不动,除非是不吃不喝的神仙,或是凶宅里阴魂不散之鬼。十之八九是后者,再说屋顶漆黑无光,只能看见对面似乎是两只眼。那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子,大得让人难以置信,没有茶盘子般大的脸,怕也按不下这两只眼,问题是哪有人的脸大如茶盘?如果此人脸有茶盘子一样大,身子又得有多大?大乌豆被吓得半死,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张开口合不上,吐出舌缩不回,伸着脑袋呆在原地。
六
看到凶宅里的东西,大乌豆惊得三魂不见七魄,裤裆里夹不住了,屎尿齐流。蓦然间起了一阵风,真好似“吹动地狱门前土,刮起酆都顶上尘”。他手里捏着的火柴熄灭了,眼前一黑,从头到脚打个寒战,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忘了脚下垫着的是一摞砖,立足不稳,“啊呀”一声倒在炕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屁滚尿流地撞开门往外跑。来时如骑龙驾虎,去时似丧家之犬,逃到家没等进屋就让人按住了。原来苏郎中的老婆报了案,告大乌豆贴完膏药不给钱,还动手闹出人命。公安局的一看死了人,那还了得,不出人命没大事,出了人命没小事,片刻也不容耽搁,立即找上门来,逮了他一个正着。
大乌豆吓破了胆,到了公安局供认不讳,从他怎么偷东西、怎么掉进水沟、怎么去讨膏药、怎么起了争执,再到怎么推倒苏郎中误伤人命,半点不敢隐瞒。他又交代听闻粮房店胡同凶宅有宝,便起了贪念,想来个顺手牵羊,趁天黑摸进去,扯开糊在房顶的牛皮纸,伸进脑袋去看里边是否有东西,哪知凶宅房梁下有鬼。
大乌豆偷杨村糕干、误伤人命,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说到夜入凶宅盗宝,却不好定他这个罪名。粮房店胡同凶宅从1954年被封至今,由于扩建宁园,房子眼看要拆了,屋里住满了老鼠和潮虫,没有任何出奇的东西。进到那破屋空房中走一趟,终究不是不得了的大罪过。人们以为大乌豆在屋顶看见的是耗子,可耗子的脑壳,总不可能有茶盘子那般大。公安机关白天派人去屋里查看,见牛皮纸顶棚扯开一个大洞,炕上有几块砖头,均与大乌豆交代的情况吻合。然而房梁屋檩之间,布满了灰土,确实没有别的东西,昨晚黑灯瞎火的准是大乌豆看错了,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可大乌豆从此吓傻了,关了几天没等再审,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胡话,至于往后如何发落他,那也不在话下。
郭师傅得知大乌豆是卖杨村糕干的贼偷,那天晚上他和丁卯在后头追了半天,却没能追上,怎知此贼当晚又去了粮房店胡同凶宅,并且一口咬定屋子里有鬼。郭师傅觉得疑惑,可他是水上公安,管不到这样的案子,因此没有过问,只在心中留意,白天继续到河边挖泥,忙活着担土运石。由于人力有限,挖大河的进度缓慢,已经出了三伏,仍是天旱无雨——每年农历大暑小暑之间为三伏。转眼到了1958年的农历七月中旬,已经挖出了海张五镇妖塔的塔座,上半截石塔已被凿开了,还留下整块巨石的塔基,天气依然是那么热。
农历七月有两个节,一是七月七“乞巧”,相传每逢七月初七,牛郎织女天河会。按旧时风俗,当晚女子们结彩缕、穿七孔针,摆出瓜果点心对空祭拜,祈求能有织女一样的巧手,裁得出合体的衣裳,皇宫大内中的宫女嫔妃们也不例外。听老辈人所讲,乞巧当天中午,将一根针放进水碗中,针会浮在水面上不沉,女孩子们以针影占卜巧拙,俗称“棒槌针”。更说这天晚上,一个人在瓜棚底下,能听到牛郎织女在天上说悄悄话。虽然是个传说,听着可也够吓人的,没有谁家的孩子敢在半夜去瓜棚底下躲着。过完“乞巧”,没几天便到农历七月十五“鬼节”,俗传阴历十五鬼门关大开,那是放河灯超度亡魂的日子。
挖大河的那一年,挖到阴历七月十五鬼节这一天,当天还好好的一切如常,该挖泥的挖泥,该推土的推土,但是到阴历七月十六就没法接着挖了。以后连续几年也没再挖过,挖泥的河工们私底下都说:“这是老天爷不让挖了。”
那时候人们说起挖大河挖不下去,也是因为出了“209号坟墓”这件事,此事刚好发生在农历七月十五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