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9号坟墓
天下霸唱2017-06-14 16:1811,332

  一

  俗家说阴历七月十五是鬼节,道家称中元节,佛教则称为“盂兰盆会”——世间并没有盂兰盆这么个盆,这个词来源于佛教,按照梵文发音读出来便是盂兰盆,本意为救倒悬,解救地狱中饿鬼们的倒悬之苦。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信徒开道场、放河灯,供奉十方僧众。

  到了近代,鬼节主要保留下来的内容有烧纸及放河灯。烧纸是给自家先人烧,同时备一些纸钱烧给孤魂野鬼。放河灯则是以解救那些孤魂野鬼为主,是件能积阴德的善举,折纸做成荷花灯,底部涂蜡防水,上面托着蜡烛,到了农历七月十五夜里,点燃蜡烛,让河灯顺水漂流。相传一切亡魂,皆可随河灯超度,脱离无边苦海。不过自己做的河灯没有用,要买寺庙里和尚们做的。善男信女掏钱买河灯,也不能说买,必须说成捐助,其中不乏财主直接给寺院里一笔钱,换成纸灯若干,到时由僧人替他放河灯。有钱的多捐,没钱的少捐,反正是一盏河灯超度一个饿鬼,不论灯多灯少,同样是行善之举,故此民间有“富人万灯、穷人一灯”之说。以前每逢鬼节,城中有水的去处灯光点点,望去好似万点繁星,请来僧尼道士诵经念咒,扔馒头、放焰口,又搭施孤台,挂招魂幡,开水陆全堂的法会,好不热闹。没水的地方只放焰口烧纸钱,不出去烧纸放河灯的人们大多早早回家,天刚黑就关门,不再出屋。毕竟阴历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普通人家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谁也不敢黑天半夜出去。

  以往每年阴历七月十五,巡河队要到各个桥下烧纸,1949年之后移风易俗,烧纸、放河灯被视为封建迷信的旧传统,一度禁绝。1954年春节甚至不让放鞭炮,说是以防有反动分子借着鞭炮声的掩护,趁机搞破坏。可延续了千百年的观念和风俗,还真没有办法一下子转变过来。那年大年三十晚上,本来夜深人静,一点年味儿没有,到了半夜12点,也不知是哪家带的头,突然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有他这一家人敢放,其余的人家便起哄跟着放,接下来全城都放,过年的气氛立刻恢复了。转过年来,不许放鞭炮的禁令成了一纸空文,但烧纸、放河灯、开道场、做法会之类的迷信活动,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城里真的是看不见了。

  城里不能烧纸,乡下和城外荒郊却很少有人管,农村仍旧是土葬,清明冬至上坟烧纸的人还是那么多,有些城里的居民也到郊区烧纸。咱们还是说1958年阴历七月十五,当时有个叫王苦娃的小伙子,二十七八岁,出身穷苦,乡下人没有大号,登记户口的时候就登记的是“王苦娃”,老家在关中,前些年到天津搬煤为生。那时有不少住楼房的人家,冬季烧煤取暖,送煤的人倒拖两轮车把煤拉到楼下,再用筐装上煤,一筐一筐往楼上背,背到人家门口,码放在楼道里,挣这份辛苦钱,又脏又累,特别不容易。王苦娃家中的老娘信佛,吃口常素,专好积德行善,由于腿脚不便,每年阴历十五,都让王苦娃替她去烧纸,超度孤魂野鬼,为的是积阴德,这年也不例外。

  王苦娃很是为难,解放以来不让烧纸了,他去年烧纸差点被逮到,今年怎么敢再去?奈何老娘是农村的迷信老太太,非让他去,纸钱都扎好了。他没办法,到了阴历七月十五半夜,不得不出去烧纸,又担心让人看见举报,想找个偏僻的去处。他也住在北站宁园附近,宁园以北当时还有条泄洪河,清朝时由人力挖出的一条大土沟,干旱无水,河道中长满了蒿草,过了土沟往前是片荒地,再远处是盐碱地和芦苇荡子,地势是个死角。清朝道光年间还有几家住户在此种高粱,后来都搬走了,荒烟衰草,时常有狐狸、刺猬出没其中,即使是白天也没人往这边来。他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不知道什么叫怕,一个人抱着捆烧纸过了土沟,来到那片荒地上,打算在这儿烧纸。他是外地来的,只听在这里住过的人说,因为是盐碱地,种不了庄稼,住户们在光绪年间迁往他处,别的事情他是一概不知。当天正值十五,皓月当空,但见荒草掩映中是座破庙,山墙塌了半壁,微风吹过,檐角生出的蒿草在月影下婆娑摇摆。庙旁石碑上三个大字他只认得一个“三”字,庙后是个土坑,里头横七竖八的全是棺材。

  二

  棺材前的古砖上有编号。刚解放时遍地文盲,王苦娃识数不识字,那就算不错的了,因为送煤要看门牌号,不识数的送不了煤。他瞧见破庙里供着三尊神像,不是福禄寿三星,也不是道教三清。当中端坐着的一个将军,面貌慈祥,有王者之姿,腰悬双股剑,一个黑脸将军和一个红脸将军分立左右,怒容可畏,黑脸将军使蛇矛,红脸将军使偃月刀。这下知道了,是座三义庙,供奉的是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的英雄。乡下人或许不认识字,提起刘关张可没有不认识的。三义庙后的大土坑里到处是荒草,摆满了棺材。

  大土坑里刨出许多坟穴,一层压一层,每个坟穴里都有一口或两口棺材,也没有好棺材,全是土坟里的柏木薄棺。埋的年头也不一样,大都窄小,饱受风吹雨淋。棺材板子多已朽烂,有的甚至破了窟窿,借着月光能看见里边的枯骨。两只野狗在远处徘徊。王苦娃怕倒不怕,但是很纳闷儿,要说庙后是片坟地,怎么棺材都被挖出来了,又扔在此处没人理会?更奇怪的是坟前没有碑,只用青砖竖在棺材前头,半截埋在土里,上边半截漆着数字,好像特意给棺材编了号。他没多想,以为这是个义庄,心下寻思在哪儿烧纸都是烧,不如烧给这个大坟坑中的孤魂野鬼,趁着没人赶紧烧,烧完纸钱回家睡觉。

  王苦娃不知道这个大坟坑里为什么有许多棺材,咱可得交代清楚了,那又得往解放前说。旧时天津卫有二李,两位有钱有势的人都姓李,两个人姓氏相同,此外没有任何关系,毕竟姓李的人多,张王李赵遍地刘,李是第一大姓。天津卫二李之一是督军李纯,拆王府造李公祠的那位,前边说过他的事;另有一李,名叫李延章,他是青帮里的人物,早先也是个穷扛活儿的,在船上替人搬东西挣口饭吃。当时有位山西老客在外地做买卖,辛苦经营多年,攒下一皮箱金银财宝,带着东西回家,坐了李延章的船,下船时皮箱找不到了,因为李延章看出皮箱里有金银财宝,便如苍蝇见血,趁那老客不备,将皮箱暗中藏匿起来。那山西老客临走时才发现东西不见了,一股急火攻心,张口吐出鲜血,他报官无路,求助无门,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跳大桥投河而死。

  李延章得了山西老客皮箱中的宝货,从此暴富,买下一张脚行的“龙票”,做上了剥削运河脚行的大把头。手中有龙票属于官脚行,那是替朝廷管事,不必为了抢活儿打得头破血流,拿青帮行话说这叫“混清水的”,整条北运河上货下货,全是他手下的脚夫来做。后来他又到宁河投机取利,用钱买了个县太爷做。宁河是个县名,天津宁河县,当年有句话“金宝坻、银武清,顶不上宁河一五更”,可不是指五更黑夜能在宁河县挖出宝来,说的是宝坻县、武清县虽好,各辖千百个村子,在这两个县当官算得上是肥缺,却不如在宁河县当官一天赚的钱多,皆因宁河出盐,遍地是钱。在宁河县当官肥得流油,单是盐商们给的贿赂都收不过来。李延章上任前为了笼络民心,到庙里发誓,声称一定为官清廉,绝不贪污受贿,左手接钱烂左手,右手接钱烂右手。到了任上,他就后悔了,想起曾发过狠誓,不能伸手接钱,可有钱不接比剁手还难受,他便用茶盘子接钱,要烂也是烂茶盘子——他这是以前穷怕了。这种人一旦得势发了横财,多半变得为富不仁,越有钱越不是东西,用尽一切手段敛财,人称刮地虎,到宁河县之后发财发得更是没边了。有钱了当然要置办产业买房子买地,他听说河东有个地方叫李公楼,其实那位李公跟他一点关系没有。他做脚行把头起家,提起来好说不好听,再有钱别人也看不起他,所以总惦记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就觉得李公这称呼好,顺杆儿往上爬,也想做李公。

  李公楼的李公是清朝掌管漕运的一个官员,觅得风水宝地造了一座小楼,那个地方以此楼得名,至今仍叫李公楼。在清朝末年,天津卫做生意的大买卖人,都在李公楼一带建造四合院居住,做买卖的讲究和气生财,经常捐助布施,因此成了首善之地。李延章以为自己住到李公楼,便可以做李公,掏钱把那片地全部买下来,他还嫌不够大,临近的几个村子也让他给买了。说是买,其实是强取豪夺,并没有出多少钱。当中有几片坟地,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坟,埋在里边的大多是穷人,由于年代久远,几乎找不出后人,是无主的荒坟,连盗墓贼也不去挖。因为棺材里只有死人骨头,运气好的话,顶多抠出一两枚压口的老钱,实在没有油水。按李延章的本意,随便扔到漫洼野地里也就是了,可是他怕败坏自己的名声,让人在身后戳脊梁,不能担那份骂名。他又不想多花钱,怎么办呢?刮地虎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三义庙后头是个乱死坑,许多无人收敛的路倒尸都被扔在那儿。李延章便命人把推平老坟迁动的棺材,全部放在庙后大土坑,又用砖头编上号,记下是哪家哪家的坟,总共是两百多口棺材,说是等找到风水好的地方再好生掩埋,实际上就此不管了。李延章这件事办得太损阴德,当然没有好下场。迁坟不久,他路过运河码头,正赶上吊运货物,吊在半空的木箱突然落下来,将李延章砸了个万朵桃花开,脑袋都砸碎了,就是请来手艺高明的皮匠也缝不回去。结果在装棺材下葬时,棺中只是个无头的尸身,以榆木做了个人头代替。

  李延章死后,三义庙大坟坑由官府草草掩埋。地方偏僻,很少有人往这边来,人们几乎忘了三义庙还有这么个大坟坑。经过几十年的日晒雨淋,坟上浮土越来越少,使得三义庙荒坟中横七竖八的棺材露了出来。

  三

  送煤的王苦娃哪知道三义庙乱葬坟是怎么回事,他只想帮他娘完成心愿,找个没人的地方烧纸。以往阴历七月十五,马路上没什么人,各家店铺早早的关门上板,尤其不许小孩出门,把路让给领受施舍的孤魂野鬼,出去烧纸的全是善男信女。这不同于清明冬至,扫墓、送寒衣、烧纸是烧给自家先人。鬼节佛道色彩较重,20世纪五六十年代虽然没了以前那些忌讳,但是出去烧纸王苦娃还是怕让人看见,等到半夜才出门。不能去人口稠密的胡同和马路,也不能去北宁公园。那地方天黑之后虽然闭园,但有守夜的老头,因为闲得难受,所以警惕性极高,只要有点风吹草动,老头立刻打起手电筒赶来查看。所以他不得不绕到北宁公园后的荒地。他从没上这儿来过,没想到还有座破庙。庙后那个大坟坑里全是棺材,他倒是不怕,王苦娃自问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心正胆壮的愣头青,到庙里给刘关张磕了个头,在后墙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将老娘做好的烧纸放好,划根火柴点上火,眼看纸灰打转。旧时迷信,以为这是鬼来了,其实是烧纸产生的气流。他捡了个枯树枝子扒灰——烧纸忌讳烧一半,必须让纸烧透了——并且在嘴里念叨几句:“烧纸带烤手,斗牌赢一斗;烧纸带烤脚,摔倒捡个大元宝;烧纸带烤脸,福禄寿喜全都来;烧纸带烤腚,一年到头不长病。”

  以往在阴历七月十五,民间将扔馒头叫作放焰口,乃是布施各方饿鬼之举。事实上扔到地上的馒头不会有鬼来吃,待会儿便被野狗叼去了,等于是变相喂狗。也不是谁都扔得起馒头,赶上饥年荒岁,粮食给活人吃尚且不够,哪有多余的让鬼吃?故此有些地方用烧纸钱来替代,一年当中,有好几个鬼节,阴历七月十五的风俗在民间既多且杂,各地有各地的不同,比如“施孤台、招魂幡、摆香案、烧纸钱、扔馒头、放河灯”,怎么做的都有,宗旨相同,全是为了施舍没有主家祭祀的孤魂野鬼,和尚老道跟着做法事卖河灯,趁机捞几个钱。

  王苦娃每年都出来烧纸钱。他本人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他想:“如果积德行善真有好报,怎么老娘的腿不见好,我也只能背煤为生,每日里汗流不止,挣扎过活,难道是上辈子没做好事?问题谁会记得上辈子做过什么,纵有业债,也不该报应在我头上……”因果上的事,他一想便觉得头大,不愿意多想,还是老娘说得对:“人活一辈子,只管行好事,切莫问前程,心中无愧便是福。”

  他每次烧纸,总有这番胡思乱想的念头。烧完纸钱,已是半夜10点前后,他收拾一下地上的灰烬,刚打算往家走,然而风吹月落,天黑得看不见路了。王苦娃正愁怎么回去,忽听庙后坟穴中有块棺材板“咯吱吱”作响。那边是长满荒草的土坑,黑夜里听到木头板子响,不是棺材里的响动又是什么?虽说他胆大气粗,半夜在没有灯火的破庙中,听得棺材板作响,也不免头发直竖,身上的汗毛孔全都张开了嘴。

  这时天上有风,朦朦胧胧的月光又从云层中透下来。他眼前能瞧见东西了,心想:“棺材里装的是死人尸骨,怎么会有响动,难道是野狗掏棺?”

  早年间,荒郊的野狗很多,有种野狗头大如斗,它们白天躲得远远的,看到哪处坟地埋下死人,等到半夜,跑过去掏坟掘土,一头撞开棺材挡板,扒出里头的死尸吃肠子。赶上战乱年月,坟浅棺薄或拿草席子裹尸的穷人,埋下去十有八九要喂野狗,骨肉狼藉,惨状难以尽述。王苦娃心正,他想到此处,当即捡起根棍子往外走,心道:“如若是野狗掏死人尸骨,岂可袖手旁观,待我上前将野狗赶开,那也是阴功一件。”

  此刻坟穴中一口棺材突然开了,王苦娃却没看到野狗在那儿,好像是棺材里的死人从里边推开了棺材盖,他忙把踏出破庙的一条腿缩了回来,躲在墙后瞪眼张望。但见棺中伸出一只手,接着冒出个脑袋,月光朦胧,离远了看不真切,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似人似兽的东西,身上有白毛寸许,二目放光,两手有如鹰爪,从棺材里匍匐而出,转身下拜。要说也怪,棺盖竟自合拢,夜雾弥漫,那东西身形一晃,拨开乱草,往西而去,顷刻不见。

  四

  王苦娃躲在破庙里看得呆了,真如木雕泥塑一般。他老家在关中,听过不少乡下打旱魃的事,从三义庙棺材里出来的东西,怎么看怎么是僵尸变成的旱魃。相传死尸埋在坟中,吸尽了云气,致使这一方发生旱灾。以往旱情严重,方圆几百里内庄稼绝收,那就要祭祀龙王爷,各家各户在门首张贴纸符祈雨,然后请来风水先生望气。望出哪个坟里出了旱魃,便锣鼓齐鸣,聚集民众,上坟地打旱魃。百年之魃,可以挖出来鞭打焚烧,千年以上的旱魃,尸气和尸血能传瘟疫,斩不得也烧不得,只能捆起来压在塔下。这种风俗源自关中,关中水土深厚,黄土地下多干尸,出现旱灾,便以为是干尸吸尽了云气。王苦娃曾见过几次打旱魃,对此深信不疑——怪不得1958年天津卫一夏无雨,竟是三义庙坟地里出了旱魃。

  他想去找人,却担心自己看错了,万一声张出去,三义庙中又没有旱魃,岂不是自找麻烦?或许只是个专偷死人压口钱的盗墓贼。王苦娃心想:“如若真是旱魃,去后必返,因为此怪白天要躲在棺材里,我先不出声,远远地躲在破庙中看个究竟,等我看明白了,再理会也不迟。”他向来胆大好事,以为只要不出声,再看一次也不打紧,没准不是旱魃,而是偷坟盗墓的贼人,用不着大惊小怪。三义庙后墙塌了个大窟窿,他躲在墙后,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坟地。荒烟衰草间一片寂静,夜风拂动乱草枯树,投在月下的影子,如同山鬼般张牙舞爪。王苦娃到底是胆大心直,换个胆小的早吓跑了。等到后半夜,月色西沉,仍不见动静,王苦娃心说:“准是看错了,那是个偷棺盗宝的贼人,要不怎么对着棺材下拜呢?让我在这儿白等了半夜,哪有什么旱魃?不过……荒坟野地里的破棺材中,除了几枚压口的老钱,又有什么东西好偷?”

  他心中胡思乱想,等得久了,忍不住打起瞌睡,蓦地冷风袭身,打了个寒战,霎时间睡意全无。王苦娃睁眼一看,却见坟头荒草一阵乱晃,棺材中的死人已经回来了。他在破庙里蹲到半夜,脚都麻了,将手扶在墙上,却摸到冷冰冰、活泼泼一物。黑暗中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有可能是墙缝里钻出的壁虎,夜里出来吃蚊虫,撞到了王苦娃手中,不咬人也能吓人一跳。王苦娃赶紧往后缩手,怎奈顾得了前顾不了后,手肘撞到了庙中的供桌,发出“砰”的一声。他心里跟着一紧,响动虽然不大,但在深更半夜,听上去分外真切。他自知情况不好,抬头看见破墙外一张枯树皮般的怪脸,两目如灯盏,映月泛出绿光。

  王苦娃见惊动了旱魃,也自慌了手脚,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他跌个跟头,转身奔着庙门跑去,怎知那尸怪来去如风,早从墙后转到了门前,伸出两臂作势欲扑。亏得王苦娃硬生生刹住脚步,才没有直接撞到尸怪身上,只好又往后退,躲到了刘关张的泥胎神像背后。尸怪到了庙门前,突然停下不动,口中叽叽有声。王苦娃大为不解,喘着粗气看看四周,心想:“原来这东西不敢进庙,定是畏惧庙中的泥胎塑像,三义当中毕竟有关公……”他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却听庙门处“咔啦”一声巨响,那庙门本已半毁,此刻让那旱魃一撞,登时往上飞去,带着股劲风呼啸而至,重重撞在殿顶,又掉在地上。殿顶被它撞开个窟窿,连砖带瓦落下来一大片,刘关张塑像上也落满了灰土,三个泥胎神像土地爷似的灰头土脸,全都遮没了面目。

  王苦娃大惊,心想:“全凭三义灵应护佑,方才侥幸不死,让灰土遮住的神像与寻常泥胎有何分别?”他急忙跳上神龛用衣袖擦拭泥像,怎知三义庙建于几百年前,荒毁多年,久无香火,泥胎脸上的油彩让风吹得变脆了,那层漆皮一碰就脱落下来。尸怪已然跃进庙中,张臂来扑,一人一尸围绕泥胎塑像兜圈子,转得两三个来回,王苦娃已是腿脚发软,喘作一团。两下离得越来越近,王苦娃眼见大势已去,怕只怕小命难保,逼到这个地步,也是狗急跳墙人急生智,他一眼瞥见殿顶塌了个窟窿,心说:“黄鼠狼放救命屁,还有最后这么一下!”

  五

  王苦娃看旱魃身子僵硬,他急中生智,手足并用攀登后壁,爬到残檐败瓦的庙顶躲避。这口气还没等喘匀,忽然刮起一阵冷风,云迷月黑,蒿草乱晃,旱魃一跃而起,伸出双臂直奔王苦娃扑来,距庙顶只不到半尺。它这一扑落地,口中叽叽有声,紧接着又往上扑。王苦娃见旱魃纵身跃起,一次比一次高,三两次便会跳上庙顶,忙抓起瓦片,对着跃上来的旱魃用力砸去。一块布纹厚瓦,打在旱魃头上击得粉碎。

  旱魃上不来,王苦娃也下不去,僵持了不知多久,听得远处有鸡鸣声传来。东方渐白,庙下没了动静,他受这一番惊吓已是精疲力竭,探头往下看,只见旱魃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仍不敢下去。不久有人寻来,原来王苦娃的老娘让他去烧纸,自己留在家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等着儿子,可王苦娃这一出门,却好似泥牛入海、风筝断线。

  老娘在家里左等不见回来,右等也不见回来,等到后半夜还不见人。老娘担心他黑天半夜出了什么意外,央求左邻右舍帮忙找寻。大伙得知王苦娃偷着出门烧纸,必定是去了没人的地方,应该不会走太远。想想周围没有没人的地方,北站一带人来人往,粮房店胡同虽然僻静,却也有人居住,北宁公园中有守夜看门的老头,这都不是烧纸的地方。而宁园后身有个三义庙,那破庙年久破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跟宁园隔着条大土沟,王苦娃十之八九是到破庙里烧纸去了。人们天亮时分找过来,看到王苦娃躲在破庙檐顶上面无人色,后墙下倒着个死尸。众人见状,皆是吃了一惊,等到把王苦娃接下来,听他说明经过,愈加骇然。

  在场之人对王苦娃所言之事,有的信有的不信,信的以为是旱魃,不信的以为王苦娃偷坟挖出个死人。可三义庙棺材里只有枯骨干尸,破衣寸缕难寻,没有值钱的陪葬器物,应该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深更半夜挖坟开棺。说来说去,谁都没个主张,众人报告上去,不敢提什么旱魃。反正三义庙棺材里的死人,是许多年前迁坟动土埋下的尸骸,不可能是王苦娃所杀。王苦娃在鬼节烧纸至多是迷信愚昧,终究不是什么大事,顶多进行一番说服教育,让他下次别再烧纸了。死尸送去火化场处理,尽量把事往下压,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民间的谣言并未因此平息,人们私下里议论说,1958年这场旱灾,也许正是由于三义庙旱魃作怪,但更多的人则认为“209号坟墓”才是主要原因。

  王苦娃去三义庙烧纸,出在1958年阴历十五半夜,之前提到的“209号坟墓”,与这件事发生在同一天,也是阴历十五的晚上。不过一张嘴说不了两家事,说完三义庙,再说“209号坟墓”。

  六

  咱们说的“209号坟墓”,位置也离北站宁园不远,地名叫王串场。据说以前有个打谷场,主人是王串子,合起来称为“王串子打谷场”,说着太长,简称为王串场。清朝末年开始,不少民房盖了起来,有好几条胡同,209号是其中一间房屋。房主叫赵甲,三十出头还打着光棍,以前从外地进城,当过学徒摆过摊,起早贪黑的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挣钱买下这间小平房。解放后,他在火车站前一家国营早点铺做油炸果子,炸果子就是炸油条,或叫棒槌或叫果子,也有当中带鸡蛋的油饼。早点铺兼卖豆浆、馄饨、包子,一早开门,下午才收。赵甲专管油条,天冷还好说,夏天守着滚热的油锅,全身的油渍混着汗水,也确实受罪。

  赵甲在老家有个老兄弟叫赵乙,比他小了十几岁,这一年来寻兄长落脚,想进下厂找份活儿干,临时住到他哥哥赵甲家中,一间房子哥儿俩住。那时候的民房大小几乎一样,都是丈许见方,十平方米左右,两边各搭了一个铺板,赵甲睡左边,赵乙睡右边。住了没几天,赵乙发现这屋里不对劲儿,住到此处,总是口渴,喝多少水也不顶用。

  刚开始,赵甲对赵乙说:“兄弟,现在下厂的活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光有力气不行,得有门路,有道是一等的送上门,二等的去找门,三等的没有门,你我四等的也还不如。说来容易,奈何无门无路,哪是咱想找就能找到的,我看你先在这儿住几天,然后回老家算了。”

  赵乙听这话不对味儿,问道:“哥你是不是嫌我?”

  赵甲说:“想哪儿去了,你是我兄弟,我怎么会嫌你。”

  赵乙说:“那你怎么要撵我走?是嫌我住这碍着你了?”

  赵甲说:“你不知道,我这房子不干净,以前是个坟头。”

  赵乙说:“当真是坟头上起的房?”

  赵甲说:“我骗你作甚,如若不是这样的房子,我一个卖早点的买得起吗?”

  赵乙说:“那是迷信,既然你敢住,我也不怕。”

  赵甲说:“你在这儿住着不要紧,可别乱动我屋里的东西。”

  赵乙不信他哥哥说的话,以为是哥哥攒了娶媳妇儿的钱藏到屋里。他一个卖早点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东西?怎么拿自己兄弟当贼似的防着?

  赵乙当即住在209号。赵甲每天天一亮就起,5点来钟便到早点铺里支油锅炸果子。那时候赵乙还在倒头大睡,一直找不着活儿干,每天无所事事,也没觉得屋里有什么不干净。除了经常口渴,没有任何反常之处,更当赵甲那些吓唬人的话是胡言乱语。这天夜里他睡得不沉,感到跟前站着个人,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屋里不是全黑,他眯缝着眼看那人是谁,一看是赵甲站在屋里,不声不响,瞪着两眼盯着他。赵乙恍恍惚惚看出那人是赵甲,心知哥哥起得早,要去早点铺生火炸果子,哪天不是这样,因此没怎么在意,也就躺着没动,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是奇了怪了。

  七

  赵甲站在屋里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盯住赵乙,过了半晌,又去他床头下摸索,好像摸到一个物事,拿到手中看看还在,似乎松了口气,又将那物事放回床头,这才出门,去早点铺卖油条了。

  赵乙好生不解:“我哥在我床头藏了什么,又不放心,看到那东西还在才踏实,却怕让我看见?”他也是好奇,立即起身去看,伸手摸到张破旧的黄纸符,还是解放前驱邪的符咒,他心想:“这是我亲哥吗?赶我走不成,便想把我吓走,看我不把你这鬼画符给烧了!”这天他一气之下,把黄纸符烧成了灰,赌气到马路上转了一天,又在同乡家里蹭了顿饭。赵乙吃饱喝足,直到天黑才想起回家。

  当天正好是1958年阴历十五,天黑之后路上没什么行人,蚊虫、蝙蝠好像都比往常少。赵乙胆小,记起是鬼节,心里头害怕,之前的一肚子气全消了,仔细想想哥哥不会容不下他,总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有如手足一般的亲哥俩,有可能错怪兄长了。他越想越是惭愧,赶紧回到家,去胡同口的水龙头前边。那时的平房屋里没有自来水,有的胡同里有公共自来水管子,有的还是打井水。他到水龙头前胡乱抹了把脸,又冲冲脚,张开嘴灌下一肚子凉水,他也不怕闹肚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口渴,喝多少水也不够,有可能是天气太热的原因,天热出汗出得多,所以总想喝水,对此事他也从未多想,喝完水推门进了屋。

  赵甲每天干活儿特别累,起得早,所以早早地便睡了。赵乙在外边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转,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他就给他兄弟留了个门,不把门从里边上闩,免得兄弟回来还要敲门,饭菜也用纱笼盖好放在桌子上。

  赵乙和平时一样,推门进了屋,听赵甲打着鼾声已经入睡,他怕把他哥吵醒,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迟,所以没点灯。屋子总共十来平方米,闭着眼也能摸上床,他反手闩上门。常言道“破家值万贯”,后半夜还是要防贼。俗话说贼不走空,万一有小偷小摸溜进来,那些贼看到屋里有一头蒜一根葱也偷,顶可恨的是有贼偷鞋子偷衣服。衣服鞋子虽然不值几个钱,却是当用的东西,总不能光腚赤脚出门。老天津卫有规矩,天气再热都不能光脚出门,不打裹腿至少也得穿双布鞋。鞋子好坏搁一边,泥腿子才光脚走路,那样没规矩,让人看不起,因此有句老话——脚底下没鞋穷半截。

  赵甲入乡随俗,也不愿意不穿鞋让人看不起,为此他三天两头地嘱咐赵乙,让他回来想着放门闩,提防有贼进来偷鞋。赵乙以前没一次记得住,当天居然没忘,进来先关好屋门,随后躺在床板上,不一会儿就见了周公。睡到半夜,赵乙发觉身上有东西,他困得睁不开眼,那屋里也黑,什么都看不到,迷迷糊糊的用手一摸,手指触到冰冷滑腻的肌肤,却是一个女子的手。

  八

  赵乙心里明白,想睁眼却睁不开,也起身不得,感觉那女子缓缓从他身上爬过,随即听到旁边的铺板“嘎吱嘎吱”地乱响,他实在困得不行,翻个身又睡着了。

  不知不觉睡到天光大亮,他起来看见赵甲还躺在那儿不动,往常这时候早去卖油条了,今天是怎么了?他忙下地去推,可过去一看发现不对,那人直挺挺的,脸色发青,身子都凉了,横尸在屋里。昨天他进屋时,赵甲还在打鼾睡觉,怎么一睁眼人就死了?是半夜进来贼了?可看屋门插得好好的,不可能进来人,即使进来人,出去也不可能将屋门从内侧闩上。忽然他想起昨天晚上屋里似乎有个女子,他大惊失色,叫着屋里有鬼,急忙跑出去找人。

  街坊四邻听说209号出了人命,全都赶来看。有腿儿快的跑去报了案,来人看赵甲身上没有外伤,乃是夜间猝死,并非命案。赵乙不答应,他非说屋里有个女鬼,是女鬼把他哥掐死的。没有人信他的话,他不顾阻拦,冲进屋揭起铺板,见那下边的砖多处松动,显是有人动过,抠开两块砖赫然是个一头长发的干尸。

  经过辨认,干尸是解放前失踪的一个年轻寡妇。如此一来,事情变大了。经过咱们简短节说,209号曾是一座老坟,迁坟盖房的时候,从坟中挖出了干尸,当地很少有干尸,出了干尸即是旱魃,因此没人愿意在这儿住。解放前,赵甲贪便宜住到209号,估计他是看上住在隔壁的一个年轻寡妇。有天夜里,他借故将小寡妇带进屋,逼奸不成,伤了人命,外头人多眼多,无法抛尸,只好埋在铺板下头。他也知道209号以前是个坟,风水不好,于是请来一道“天官压鬼咒”,把纸符贴到床头。小寡妇无亲无故,突然失踪不见,人们以为她和哪个相好的跑了,那会儿世道也乱,没有人来理会此事。赵甲自以为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哪承想1958年阴历十五这天,赵乙跟他怄气,偷着揭掉了纸符,致使他在屋中暴毙。后来因为赵甲已死,这个案子不了了之。

  人们更愿意相信赵乙的一面之词,要按他的话说,是铺板下的女鬼半夜出来,将他兄长赵甲活活掐死。209号本来是个老坟,出过旱魃,赵甲在屋中埋尸,那女子也成了旱魃,要不怎么住在这儿的人总是口渴。胡同里草木枯槁,井打得再深也没水。209号坟墓的事一下子传遍了,至今还有人在说,可是大部分传得走了样,怎么说的都有,加入了很多怪力乱神的内容。实际情况是兄弟俩住一个屋子里,哥哥莫名其妙地半夜猝死,兄弟报案说屋里有鬼,随后挖出干尸,此案即是209号坟墓传说的由来。

  总之是同一天,前后差不了几个小时,三义庙和209号坟墓两地,分别发现干尸。官面儿上不认为那是旱魃,可是不信不行。当天中午不到,西北浓云密布,雷声滚滚,下起一场大雨,干枯的河道全有了水。河工们刚挖到海张五那座塔下的洞口,赶上下雨涨水,没办法再往下挖,从此停工。

  咱把话说回来。阴历七月十六下午,天气突变,云层中传来闷雷之声。挖大河的活儿不得不停,郭师傅在河边看见天气上来了,想要找个地方躲避,忽然望见有道黑气连天接地,似有龙蛇变化,灰蒙蒙的天越来越黑。这道黑气很快被阴云挡住,再也看不到了。以前人们认为云雾挂天为龙蛇之变,郭师傅发现云雾有龙蛇变化的方向,应在北宁公园粮房胡同。此时他记起张半仙说过的话,粮房店胡同凶宅里果然有东西,而且这东西一旦出来,一定会水漫天津卫,要闹大水了。

继续阅读:第十九章 玄灯村平怪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河神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