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水上公园青龙潭
天下霸唱2017-06-14 16:188,965

  一

  郭师傅发现粮房店胡同凶宅是楠木房梁作怪,他可不知道白记棺材铺老掌柜,究竟是如何得到这根阴沉金丝楠木的。后来他听过一些传闻,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当时也是夏天,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有位中学物理老师,四十来岁的一位男教师,被划成了“右派”,免不了挂大牌子什么的,脑袋还被剃成了阴阳头。所谓“阴阳头”,是拿剃头推子硬推的,头发推光半边,留下半边不动。当老师的哪受得了这份罪?觉得自己没脸再活着了,等上午批斗大会一结束,回到家换上身干净衣服,一个人走到海河边,从大桥上跳到河里自杀了。正是大中午的,有过路的群众看见了,赶紧找人来救,但在这位教师投河的地方找了半天,始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自杀的老师从桥上跳到河里,就没影儿了。大家伙议论纷纷,有的说是让河里的大鱼给吃了,也有的说尸体让暗流卷到下游去了。这时已经有人通知了水上公安捞尸队,郭师傅正好当班。还得说是老公安,经验丰富,他到河边一看地形,就知道那人投河之后,一直在河底下没动地方。

  郭师傅换上水靠,亲自下到河里摸排。这段河底下全是淤泥,还长着很多茂密的水草。那位教师掉下去是陷在泥里面了,当然人是早没气了,尸体也被水草裹住了。郭师傅带俩帮手,忙活到夜里九点多,才用绳子把尸体捞出来,晚饭都没顾得上吃。伏天天黑得晚,但说话这工夫,天色已经大黑了。

  郭师傅将投河自杀的尸体打捞出来,给死者整理了一下,拿麻袋片子盖上脸。虽说解放这么多年,迷信的那套东西早就没人提了,但郭师傅还是点了根烟放在船头,拿麻布遮上尸体。这是由于故老相传死人不能见三光,尤其是晚上的月光。迷信不迷信姑且不提,郭师傅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头觉得踏实。

  水上公安只负责搜救和打捞,验尸和立案都由别的部门负责。郭师傅等来车拉走了尸体,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忙活了一天自然是又累又乏,找地方接点自来水冲了冲身子,换上衣服骑着自行车回家。一看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来钟了,马路上基本就没人了。当晚是阴历十六,天上月亮又大又圆。他回家这条路也是沿着河走,路过解放桥的时候,就瞧见有一个女的。从远处看,那女人穿着白色上衣深色裤子,正站在离河最近的一个桥墩子底下,盯着河水一动不动。

  这座桥的头一个桥墩子,多半截在河里,小半截在岸上。郭师傅当水上公安当了几十年,哪年都有跳河的。他瞧见那女的大半夜站在河边,一看就知道是要寻死的,赶紧停下来,扔下车过去招呼那个女子:“你深更半夜在这儿干什么?有什么想不开的?遇上天大的难事,你先想想家里人!”说着话走到跟前了,伸手要抓那女子的肩膀。对方听见动静一回头,差点没把郭师傅吓死。

  二

  大月亮地儿,俩人脸对脸,就看那女的长得大鼻子大眼,跟在河里泡过挺长时间似的。郭师傅一看真不知道怎么劝了,心说:“我长成你这模样可能也有投河的心。”他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他先表明自己身份,然后好言好语地说:“这位女同志,深更半夜的你怎么站河边不回家?你是哪个单位的?家里住在哪儿?”那女的脸色阴沉,一开始低着头不说话,郭师傅反复追问才说了个地址。郭师傅一听刚好顺路,就骑自行车驮上她往家送。

  时间大约是夜里十一点多钟,还不到十二点,搁以前是三更时分,夏夜纳凉的人们早都回家睡觉了。除了郭师傅骑自行车驮着这个女的之外,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和车辆。那年头人少,路灯也少。解放桥西边是劝业场,东边是火车站。郭师傅回家的方向,是沿着河东一侧走。一路走,一路行,往前不远是个大广场,有阅兵的观礼台。20世纪90年代这片广场已经拆除了,现在再去看已经看不着了。广场一带很空旷,又有种肃穆的气氛,加上周围没有住户,所以到了晚上就让人感觉疹人,胆量小的一个人都不敢从这儿过。

  郭师傅心里信不信有鬼,他跟任何人都没说过,家住河东区,每天都要打这路过,已经习以为常了,反正就是觉得这女的可怜,就没问缘由。他瞧这女的三十来岁,别看长得丑,但言语举止像受过教育的,一边骑自行车一边劝她,可那女的也不说话。夜深人静,就听身后“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郭师傅心里觉得不对劲儿:“这女的身上哪来这么多水?瞧那鼻子、那眼也不像正常人,许不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的?”

  想到从河里爬上来的东西,郭师傅心里也是吃了一惊,怕倒是不怕,虽然没穿警服,本身也是老公安了,不太信那些邪的歪的,但这事情真是不太寻常。他想起解放前老一辈儿水警留下的话:“不管自行车后面驮的是什么,别回头就没事!”当下只顾蹬自行车,也不再搭话了,这时就听那女的说:“师傅,到地方了。”

  这地方正好是个过了广场沿河的第一个路口,从解放桥骑自行车过去,有十几分钟的路,说远也不算远。路口也对着座桥,不过没解放桥那么大。郭师傅感到更奇怪了,他记得这女的先前说过住址,离这儿还有很远,怎么又说到地方了呢?再说这附近哪有住户?月明如昼,街上静悄悄四顾无人。郭师傅虽然是老公安,可到这会儿心里也不免犯嘀咕,不敢应声,只把自行车停了,等那女的下去。

  郭师傅停下自行车,单脚踩地支撑平衡,等那女的下来,真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可身后却没了动静,就像没人似的。他想往前骑,可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却像生锈卡死了,脚蹬子根本踩不下去。他下午在海河中打捞的尸体,是位中年的男教师,别看只有一百多斤、身材不高,从河里捞出来却绝不止这分量,死尸里灌满了泥水,那真叫死沉死沉的。从中午忙活到半夜,他水米未曾粘牙,身子和心底都感到发虚,这时候额头上可就冒了冷汗了。

  郭师傅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当初做水警有师父带。老一辈儿的水警特别迷信,从道门里求过一种咒,这个咒是什么,除了水警自己外人都不知道,遇上危难,心里默念三遍,自有搭救。不过解放后破除迷信这么多年,郭师傅早把那咒忘了,只能硬着头皮往身后问:“你到底是谁?”

  那女的仍是一声不吭,大半夜只听见滴水的声音。郭师傅心里特别清楚,千万不能回头看,一看就能让那东西拽到河里去了。他又壮着胆子问了几句,始终得不到半句回应。身后头冷飕飕的,根本感觉不到有人气儿,活人身上热乎,还得喘气呼吸,但自行车后面不但阴气很重,更有一股子水草的腐臭。此时郭师傅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三

  河神郭得友,一辈子从河里救过几百条性命,捞出来的死尸多得数不清,要说胆量还是真有,这时候却是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没办法,扭头看吧,一瞧身后却不是那个女人,而是自己带的一个徒弟。这徒弟才二十岁,天津卫土生土长的愣头儿青,心直口快这么个人。徒弟见师傅从中午忙到晚上,连饭都没顾得上吃,也真是心疼师傅,知道师傅老伴儿在家卧病没法做饭,干完活儿之后特地到食堂打了份饭,想给师傅送到家里。一路顺着海河跟到这地方,他看师傅跨在自行车上,满脑袋冒汗,好像正跟谁较劲呢,就过来拍了师傅肩膀一下。郭师傅此刻脸都白了,回头看看左右,满地带水的泥脚印,从自行车后面一直通到河里。

  徒弟傻乎乎地问:“师傅你一个人在河边练什么功?”郭师傅把刚才那些事说了一遍,徒弟也吓坏了,张口就想说:“有鬼!”郭师傅没等他出声,先拿手把他的嘴给按上了。这话不敢乱说,有什么事只能自己在心里琢磨。等转过天来,郭师傅按那女人说的地址找过去,发现屋门紧锁,里面没人。

  郭师傅按地址找人是早上,屋里没人,问邻居都说不知道哪去了,但一描述,确实就是他昨天深夜用自行车驮的那个女人。由于要赶着去当班,他也没有继续深究,自己还宽慰自己,寻思那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主儿。中午听说解放桥下有具浮尸,郭师傅带两个帮手把死者捞上来。这尸体在河里泡得时间长了,脸都没人样了,但那身衣服和头发,郭师傅瞧着可有几分眼熟。

  这次从河里打捞出来的浮尸,正是郭师傅昨天夜里用自行车驮的女人,她投河时间至少是两天以前,当时没人看见,所以没有报案,尸体也被河底水草缠住了,过了两天涨水才浮上河面。这说明郭师傅那晚遇上的根本不是活人,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多亏他这位傻徒弟心里惦记师傅没吃饭,大半夜过来送饭,要不然非出事不可。想起来就觉得后怕,转天师徒俩偷着卷了点纸钱,晚上到桥底下给那亡魂烧了。

  师徒俩看见河边还有别的人在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哭。郭师傅上前一看,是前天跳河那位中学老师的父亲。这个老头姓董,打这起郭师傅跟董老头认识了。解放前,董老头是小点儿当铺的第四代东家,家里好几代人以开当铺为生。提起他的祖父,在天津卫很有名,外号“董小点儿”,曾经见过粮房店胡同凶宅里的东西。

  据董老头讲,当年大清国倒了台,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紫禁城之后逃往天津,有许多跟随他的八旗王公也迁来天津。那些旗人做惯了主子,都没什么真本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提笼架鸟、听戏捧角”,不过手里都还有些钱财,无奈不会做生意,坐吃山空,早晚有吃光花净受穷的那一天。所以这些旗人往往把钱交给一些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做些生意,自己当东家或股东,每年拿利钱,坐享其成。董小点儿眼力不俗,看东西不走眼,在典当行里混得如鱼得水。他在当时开设的益昌号,乃是天津卫第一大当铺,民间俗称其为“小点儿当铺”。当时有不少财东看好他的买卖,全来入他的股,到后来“火烧小点儿当铺”,也可以说是“沽上奇谈、津门怪案”之一。

  四

  一听董小点儿这名号,便知道是个从穷坑里爬出来的孩子,能把买卖做到这个地步,实属不易。当初他从学徒升到大朝奉,大朝奉就是当铺大掌柜,东家一般不在前边,柜上的事儿都由大朝奉做主。董小点儿出身贫寒,最开始当学徒、当伙计。学徒只准做不许问,多问一句轻则挨骂,重则滚出店门,但他是勤勤恳恳、眼疾手快,有股子机灵劲儿,干活儿不辞辛苦,做事有样儿,可靠诚信,深得东家赏识,提拔他做了大柜。不论柜上的各种当品,还是仓库中的死当、活当,小到鞋子、衣服,大到金银玉器、古董字画,全凭眼看,看错了就得赔钱。一要有这份眼力,二要懂得看人下菜碟儿,看什么东西说什么价。这里边的门道儿太深了,说低了价格客人不干,会跑别的当铺去当,说高了当铺倒赔钱,赔那么三五次就该关门大吉了。

  董小点儿做大朝奉的时候,还是大清朝,他所在的当铺不大不小,可里边的水挺深。大朝奉专接待贵客,收极其贵重的器品,一般人来当的东西,一概由二朝奉来接待,分工明确,章程不能乱。要说当铺这个行当,那可真是深不可测,有人做了一辈子没收过什么好物件儿,有人收了件小小的玉章,却是古时诸侯君王的玉印。董小点儿当学徒时听当铺老朝奉说过一件事,本家当铺收一位爷台的东西,收了三十年没收空,人家那家底儿太厚,当多少东西也当不空。据说就是清朝正白旗在天津的族人,叫里二爷,里外的里,这是旗人的姓氏,其父早亡,留给二爷的宅邸财宝不计其数。别看郭师傅也是排行第二,郭师傅是受累的命,人家里二爷天生就是当爷的命,会吃会喝会玩,此外任什么不会,手头没钱了就卖宅子。资金充足的大当铺也收房子,一个大院套值好几千两银子。您要问二爷有多少套房舍宅院,都不能论套算,得论街,两条街的房子,前有门面后有院套,租出去嫌麻烦,按月收那几个租子,还不够二爷随手零花,不如直接卖一套来得痛快。他先卖门脸房子,然后是连院的宅子,再往后是带花园的府院。宅院当完了,又开始当古玩玉器、金银玛瑙、瓷瓶字画,还有那些个上等的家具,反正是能当的东西,统统拿来当。咱们这位二爷不是一般的能败家,连当了三十年,当铺掌柜都觉得这位爷家财厚得没底,当了三十年还拿得出好东西,二爷他们家有个聚宝盆不成?

  不过近几个月,二爷拿出来当的东西明显见少,但是当铺得罪不起这样的老主顾,也小看不起。比方说同一件东西,别家当铺给一百两银子,这家当铺却要给一百二十两,因为怕把二爷得罪了,人家下次如果直接去别家当铺,那岂不是断了自家的财路。

  里二爷是这家当铺三十年的老主顾了,眼看东西越当越少,货色也不行了,当铺以为此人家里见底儿了。哪成想没过几日,里二爷手中又拿了几件稀罕的古玩玉器来当,当铺从东家、掌柜到伙计,无不暗挑大拇指,心服口服外带佩服:“罢了,还得说是二爷,家底厚得没边儿!”

  怎知没过多久,这家当铺的大掌柜,在店里接待了一位从京城来天津走动的同行。两位掌柜攀谈之余,北京掌柜的看到一件当物眼熟,好像是从他当铺里卖出去的。天津这位掌柜多个心眼儿,问北京同行,买走东西的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一打听正是里二爷,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二爷家底厚得当不空。

  五

  原来里二爷家中早已没东西可当了,抖机灵先去北京当铺压价收东西。他当了三十年,什么东西什么价码,心里有数,出的全是卡脖子价,让你卖也难受,不卖也难受,收到东西之后返回天津,再转手当给这家当铺。当铺怕得罪二爷,不敢把价压低了,明知比行市高一两成,也硬着头皮收下。二爷这几年是吃当中的差价为生,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爷呢,换谁也想不出这样的法子。类似的事在典当行里并不稀奇,所以说很难把这路买卖学精了,到处是坑,一不留神准掉里头。

  董小点儿当了大掌柜,更不敢掉以轻心。这一日上午他正在柜上坐着,打门外进来个穿着朴素的少妇,三十来岁,穿得一般,但是看神色气质,一准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董小点儿心知这样的人必是大家落魄,拿出来当的东西,也往往是压箱底儿的,错不了。他忙对伙计使个眼色,脸上堆笑起身迎接,请少妇落座,吩咐伙计上茶,问明来意。其实都多余问,抱着包袱进当铺,可不都是当东西来的。

  董小点儿接过少妇手中的包裹,慢慢打开,那是件从领口到膝的黑狐皮袄,此等一色的狐狸皮袄极是少见,这不是围脖,当年要找两块开张相近的上好黑狐皮已经极为不易,更何况整件黑狐皮袄。真正是只有关外的深山老林里才有的黑狐,老年间叫玄狐,迷信的人认为那是天狐。裘皮毛根呈白色,中部与毛尖则是黑色,从毛面看来漆黑光亮,摸上去真比绸缎还要柔滑。

  董小点儿很清楚,旧时讲究秋季换毛之后的狐狸皮最为上等,那时候剥下的狐狸皮被毛柔软、环纹紧密、皮板轻柔。关外冬天光脊梁板儿穿上狐狸皮袄,也如抱着火炉,顶风冒雪不觉寒冷。其中又以秋季剥取的狐狸皮最好,深秋时分狐狸正是膘肥体壮,毛根密实,而在别的季节,狐皮狐毛疏松不坚固,也不保暖。这件狐皮袄皮子上没有一丝残留死肉的痕迹,说明这几块狐皮熟得极好,必然是在深秋时活捉的黑狐,再由巧手匠人硝制剥皮。狐狸毛半根不损,虽然年头不少了,仍好赛活的一般,这件皮袄可值了钱了。

  再仔细看看黑狐皮袄的里子面,是用七彩丝线绣出的虎踏云纹图案,款式古朴。凡是里子煞黑里子彩云的,主人定是显贵,只有钱没身份的人不敢这么穿,更显得这件皮袄来头不小。

  不过当铺有当铺的规矩,朝奉见到多好的东西,脸色不能有变,也不能轻易从嘴里说出一个好字。董小点儿看到这里,漫不经心地抬起头,问了那位少妇一句:“您这个……想当多少钱啊?”

  少妇说道:“掌柜的,这件黑狐皮袄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有好几百年,皮毛还是活灵活现,要不是我那当家的不争气,赌钱欠债还不上,让讨债的追得东躲西藏,不是真没活路了,我也不能把它拿到当铺换钱。掌柜的你看能给多少?”

  董小点儿眯上眼想了想,让伙计换茶,把香片换成龙井,然后才对少妇说道:“老皮袄一件,秃板儿少毛,我顶多给您五个。’

  少妇说:“呦,您可别诳我,我家祖传的黑狐皮袄不是寻常之物,怎么也不止这几个钱。”

  董小点儿说:“夫人倒是说说,这件皮袄有什么不寻常,若真有好处,咱们再议价钱不迟。”

  少妇说道:“我家传的东西,我当然知道它的好处:其一,这是关外的通天玄狐皮,天下虽大,却找不出第二件同它一样的;其二,皮袄传了好几代,毛色依然活灵活现,可见是传辈儿的东西;其三,滴水成冰之寒,穿此皮袄仍会热得出汗。掌柜的你摸着良心说,这还不是一个值大价钱的宝物吗?”

  此时伙计换上茶来,董小点儿面沉似水,一边揭开盖碗,闻了闻茶香,又去闻皮袄,随即点上烟袋锅子,吸了口烟又闻皮袄,然后让伙计和二柜都出去。等铺子里没人了,他对那少妇说道:“要让我摸着良心说,您这件皮袄一个钱不值,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少妇一听对方口气突变,不免有些生气:“掌柜的好没道理,黑狐皮袄分明是件宝物,你却说分文不值,不是不讲理就是不识货,我去别家当铺好了。”

  董小点儿不慌不忙地说:“且慢,只因我识货又讲理,才说这皮袄一钱不值,您还得把它白送给我,您听我说完,倘有一句不对,大耳刮子抽我也无妨。我为什么说它不值钱,因为这皮袄是打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装裹。死人装裹,谁敢往身上穿?”

  六

  董小点儿不是胡说,他刚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皮袄,觉得哪都好,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先拿话稳住当东西的少妇,让伙计换上龙井。当朝奉不仅要有眼力,鼻子也得好使。他发觉这皮袄的气味不对,闻过龙井的清香,对着狐领处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初闻是女人用过的胭脂粉的味道。胭脂粉厚腻的气息显得很粗俗,香过头了,与这少妇身上优雅的淡香不同,好像是故意买来廉价香粉撒到皮袄上。要说这少妇自己用的香粉直接撒上不行吗,何必再买便宜货,不是少妇家的东西?不对,是因为廉价粗俗的香粉味道浓重,可以遮掩皮袄上除不掉的气味。这猫腻儿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董小点儿。他又取出烟袋锅子,点上猛嘬了一口,张口对准黑狐皮袄把这口烟吐了出去。

  董小点儿烟袋锅子里装的是关东烟,烟味儿极重,他平时不吸烟,只是用烟压味儿。当铺里一天进进出出,人多东西杂,充斥着各种气味,可以用烟味儿去掉杂气。眼看着烟雾散去,董小点儿把鼻子紧贴在狐皮袄上使劲一吸,从里子中嗅到一种不好形容的怪味儿。这气味并不分明,若有若无,却让人感到隐隐作呕。他知道那是棺材里的臭味,不动声色,对少妇说:“您没说实话,您拿来的这个皮袄,是从老坟里死人身上扒的,死人装裹,不是家里传辈儿的东西,一股子坟土尸臭的味儿,拿再香的粉也压不住。死尸身上的装裹,有人敢穿吗?既然是坟里的东西,我们当铺收下等于是收赃,所以您白送给我我也不敢要。”

  少妇一听这董小点儿了不得啊,把皮袄拿在手中摸了摸闻了闻,便知道是坟里的东西,她让人家说到了腰眼儿上,坐不住了,忙裹起皮袄要走。

  董小点儿按住包袱说:“您走不了,不是我拦您,这是坟里的东西,我今天要不报官,往后哪天出了事,我准得跟着受牵连。”

  少妇颇见过些世面,看出董小点儿是得理不饶人,无奈把柄让人家握住了,只好说道:“还望掌柜的高抬贵手,这皮袄我不要了。”

  黑狐皮袄虽是死人装裹,可不是谁都能看得出来,随便拿出去就能卖钱,留在当铺等于是白让董小点儿捡个便宜。

  董小点儿按下皮袄,告诉那少妇:“您是明白人,让我替您担这风险,一件皮袄可不够,我就想知道,您是怎么掏的老坟,还得了什么东西?”

  毕竟是妇道人家,受人胁迫,只好把经过如实说了。她本是官家之后,因家道中落,嫁给季家庄庄主的傻儿子为妻。那时候世道乱,乡下的有钱人家,都是盖大宅,宅院外边起夯土墙,里头有水井,积草囤粮,住得下上百人,自己蓄养庄丁,关上大门无异于一座堡垒。季家庄也是这样,有名的一座堡子,周围全是季家的地。她住在堡中深宅大院当少奶奶,虽然丈夫憨傻,但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算是享了福。不过好景不长,她嫁过来没两年,恰好赶上捻匪作乱。捻匪大多是马贼,来得快去得快,到一处劫掠一处,没等官军围上来,马匪早已去得远了。各方饱受袭扰,朝廷订下剿堵平捻的方略,各庄各村组建民团,坚壁清野,让捻匪处处碰壁,官军紧随其后,使之没有喘息的余地。季家庄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大户,为求自保,出钱出粮召集民团,捻军先后打过几次都未能得手。怎知外寇容易对付,家贼却难防备,招来的几个雇工是捻子内应,一天半夜打死庄丁大开庄门,引大队捻匪进来杀人放火,整个季家庄被烧成一片白地。她和少庄主两口子在乱中逃得性命,逃难来到天津卫,手上正好还有俩钱,想买个房子落脚,做些小买卖度日,通过中人买下了青龙潭的一处房屋。青龙潭以前是个大水坑,后来改建为水上公园,当年很荒凉,水坑边上有一些房屋,坑里的水很清,周围却寸草不生,也没有鱼,周围人家养的鸡鸭,没有一只下蛋。

  七

  青龙潭在解放前很荒凉,快到咱们前文书说的阴阳河了,1950年动工,建成了风景宜人、碧波荡漾的水上公园。清朝末年这地方风水可不行,只是一个大水坑。逃难来的两口子,图这水坑边的房子便宜,住进去安了家。住进去后,却常梦到一条生有头角的大蛇,以为屋子里埋了宝,后来挖出一个月亮门,拱形的门洞,实际是墓门,木质的门板已经朽烂为泥土。因为没见过,认为是个月亮门,门中有一丈多长的巨椁,方知是辽金年间的古墓。

  两口子逃难在外,手头窘迫,想来在家里挖出宝贝许是天意,硬着头皮揭开棺椁,想寻几件陪葬的金珠宝玉换钱。那棺椁中的死人仰面朝天,好像还活着似的,身穿黑狐皮袍,腰系金带,怀揣玉印。一揭开棺盖,眼看着面容塌陷,她让憨哥丈夫扒下死人的皮袍,先拿皮袍去当钱,别的东西不敢动,因为金带玉印不是一般大户人家能有的东西,怕人看出是从老坟古墓中所得,没想到还是让当铺掌柜董小点儿看穿了。董小点儿威逼胁迫,用很低的价钱,把青龙潭下的棺椁据为已有。当铺东家都不知此事,自始至终蒙在鼓里。他从那开始发了大财,不再给老东家干活儿了,自己出来开了家小点儿当铺。他把收来的东西一一出手,阴沉木椁板让给了白记棺材铺老掌柜。董小点儿眼贼,见识也是不俗,却未识出这阴沉木吸尽了青龙潭的龙气。白记棺材铺的掌柜得了宝,对外只字不提,等到庚子年拆天津城,捡城砖盖房,将阴沉木当了屋梁,要借龙气图个大富大贵,可没想到这东西妨人,他们家后人没有好结果,传到白四虎那辈儿打劫行凶,落得吃了黑枣儿。

  至于董小点儿,倒卖金带玉印发家,开了天津卫第一大的当铺,却因一场大火,烧去了大半家业,从此一蹶不振。当年“火烧小点儿当铺”,死了十几口人,也曾哄传一时,这是董老头祖上的事,所以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以上是粮房店胡同凶宅阴沉木的来历,至于郭师傅、丁卵、张半仙等人后来怎么样了,在这本书里不必说完,“河神”郭得友一辈子破过无数奇案,《河神》中的“阴阳河捉妖”及“粮房店胡同凶宅”,是其中的两段,说到这也就结束了。

继续阅读:后记 “河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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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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