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险些因这四个字而顿住脚步。
电光石火间,我忽觉了然。
心中的尘埃,于此刻落定。
翌日,宫中传来了梁尊帝病倒的消息。
这一天,果真是来了。
想起昨夜梁尊帝特意嘱咐的话语,我决定呆在府里静观其变,不去趟那浑水——不是他口口声声地告诫我,不要多管宫里的闲事吗?
何况,就连朴无争也派人当即来叮嘱我:少往宫里去。
然而,当第三日良梓栖欲携我进宫侍疾之时,我稍作犹豫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情于理,我这个众人眼中的未来儿媳似乎都该尽一尽孝道。
于是,我随良梓栖一同入宫,见到了那仰卧于病榻之上的男子。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目睹龙颜的一刹那,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
不知是不是白天光线充足的缘故,梁尊帝的脸色看起来愈发暗沉了,仔细一看,印堂处还泛着极淡的青黑色。几名太医欠身侍奉在床侧,个个神色凝重。
良梓栖到底是梁尊帝的亲生骨肉,就算因甫芹寻之事而与父亲心生嫌隙,关键时刻还是个孝子。他关切地询问了梁尊帝的病情,听完太医不容乐观的诊断后,他眉宇间的忧虑如假包换。
“怎会病重至此……”他喃喃自语着,仿佛在为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疏离不问而感到自责,“杨御医呢?”似是注意到了一行人中居然找不到那个最为可靠的身影,良梓栖皱着眉头问。
“回王爷,杨御医三个月前就告病,回乡休养了。”一名年长的太医垂首恭敬作答。
“至今未归?”良梓栖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是。”那人的头也埋得更低了。
“传本王急令,去把杨御医请回宫来。”良梓栖当机立断地下令,几名太医许是自知医术不如那被视为中流砥柱的杨御医,亦深知应以一国之君的龙体为先,故而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双目紧闭的梁尊帝,心里并不轻松。
想当时初来乍到,朴无争告诉我下一个刺杀的对象乃北梁皇帝,我还毫无实感,潜意识里认定了自己仅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可现今,当目标真的濒临灭亡躺在我的面前,我却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入了局。
注意到这一点,我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也跟着冷了下来,一股阴谋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屋内,叫人忽觉胸口发闷。
没多久,良梓栖察觉到了我不适的神情,体贴地准许我先去休息。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我这个未来的侧王妃又岂能就此拍拍屁股走人?因此,我只好识大体地表示自己并无大碍,理当留下来照顾圣上——直到两个时辰后,该做的工夫做足了,我才得以安然回到府中。
人虽归来,心却还有一半悬在宫中。帝王病情告急,本就是一个国家最为动荡的时刻,更何况,这个明明有着一位皇子的国家却迟迟不立储君——着实诡异。
在梁尊帝病倒之前,兴许所有北梁臣民都想当然地以为,既然北梁只有一位皇子,太子人选别无他想,那么立与不立,并无差别——不过,当疾病猝不及防来袭之后,种种揣摩和不安便蠢蠢欲动了。
前朝后宫,宫里宫外,纷纷暗测:为防患于未然,这回是不是该立储以正国本了?
谁知,事态又一次出乎了人们的预料。梁尊帝病倒的第三天,宫里确实传出了一道圣旨,当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着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时,圣旨的内容却叫人瞠目结舌。
没错,那不是一道册立储君的圣旨,而是一道命后宫嫔妃悉数随驾西去的旨意。
消息一出,满城皆惊。
有人蹙眉,说事有轻重缓急,皇帝是不是病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就算大皇子继位毫无悬念,也不该在这非常时期先颁布这么一道只关后宫之事的圣旨;有人轻笑,说皇帝并不是病糊涂了,相反,他神智清明得很,既然大皇子继承大统已是不言而喻之事,那么皇帝就该把握最后的机会,替皇子铺平道路,拔除先帝时期的后宫势力,好让新帝不至于受外戚钳制;还有人摇头,说伴君如伴虎,好好的几位妃子,不是陪伴了他大半辈子,就是才受封得宠,这皇帝怎么就忍心令其统统陪葬呢?
当然,上述揣测议论大多是在暗中滋生,官员也好,百姓也罢,还不至于傻到为此不顾性命。
如果说有例外的,大概就数穆清弦这位放荡不羁的东漓神医了——府外,众说纷纭,府内,他也坐在院子里,意有所指地说着“你们这皇帝”云云。
“穆公子,祸从口出。”我瞥了他一眼,好心提醒道。
“这里不是没外人嘛……”他笑着环视四周——确实,后院里只有辰灵、柳自娫和我。
“隔墙有耳。”我又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
他似是愣了一愣,旋即又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就算有耳,眼下也无暇隔墙倾听。”
我不再理他,自顾自地仰望天空。
北梁,要变天了。
可是,后宫的妃子是无辜的,尤其是德妃……那日她有意护我的话语言犹在耳,我真心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宽厚仁慈的女子被朴名葬送。还有廉妃、甫芹寻、娴妃,甚至是那个毒打过我的淑妃,无论是新仇还是旧恨,我也没盼着她们个个去死啊。
梁尊帝……他究竟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下这样一道圣旨?
这一疑问一直盘旋在心头,挥之不去——直到两天后,不是答案胜似答案的意外,以一种叫人咋舌的形式,浮出了水面。
北梁尊帝卧床不起后的第五天,传出了其病危的噩耗。
很快,满城风雨。
不是因为老皇帝已值弥留,而是因为——北梁唯一的皇子,反了。
出人意料的消息传来,我难以置信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良梓栖反了?良梓栖反了!?开玩笑吧?他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梁尊帝若是驾鹤西去了,他即便没有获封太子,也定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好端端的,他有什么理由要造反!?
脑中似有理不清的千头万绪,巨大的疑惑令我未作多想便冲出府去直奔皇宫。对我的安危放心不下,同样在场听闻消息的辰灵随即让武艺高强的穆清弦一路随行。
待我俩马不停蹄赶到皇宫之际,宫内早已是锣鼓冲天、乱作一团。我看到广场上兵荒马乱,刀光剑影之间,穿着大同小异的士兵们已然杀红了眼。一时间,我被这场面吓呆了,直到护在左右的穆清弦一声呼唤,才勉强拽回了我的思绪。
到底怎么回事?梓栖……良梓栖呢?!
慌乱中,我不敢靠得太近,又拼了命地想在人群中找到心中所念之人——终于,黑压压的人海中,一个拉扯着年轻女子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女子是……甫芹寻?!
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可是,他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就算不愿叫她殉葬,也不能出此下策啊!就算出此下策,怎么……怎么就落得这般田地了!?
我焦急地望着这以命相搏的沙场,很快分清了所谓的敌我——很明显,良梓栖的势力正处于下风,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他是北梁皇位独一无二的继承者,梁尊帝病入膏肓,做儿子的他理当大权在握、重兵在手才是,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会输在宫墙之内啊?难不成,由于甫芹寻乃先帝嫔妃的缘故,群臣反对,怒其有违人伦、大逆不道,故群起而攻之?
“住手……统统给本宫住手!”就在我心悬一线之际,前方的高处忽然响起了女子几近歇斯底里的呐喊——我不由抬头望去,却看不清来者何人。
广场上的厮杀声因此而有所减弱,几秒后,随着双方将领的呼喝,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皇子,皇子!回头是岸,朴要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来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突然意识到,那应该是德妃。
此情此景下,只有她了——只有德高望重宽厚仁义的她,才会在这能吓破人胆的场合挺身而出。
“娘娘……请恕儿臣……不孝!”良梓栖重重地咬着字,想必此刻,他的内心也备受煎熬。
“梓栖,梓栖啊!你父皇还病重未愈,你怎能……怎能……啊——”女子话到一半,突然身子一晃,向后瘫软下去。
“娘娘!娘娘!”德妃身旁的侍女纷纷惊呼起来,忙不迭伸手扶住她们的主子。
我这才注意到,德妃的手臂上,好像缠着白布。
“王爷!别再执迷不悟了!你的人马已然误伤了德妃娘娘,娘娘好意负伤来劝,你怎忍心令其气急攻心!?”人群中,不知是哪个有头有脸的官员粗声粗气地指责道。
糟了,他真的成了众矢之的。
“已经忍得太久了……”良梓栖闻言却是凄然笑道,“父皇不愿收回圣旨,本王唯有出此下策……既已出手,便没有回头路了!”语毕,他忽然将手中牵着的人儿推给了附近的一名武将,似是喊了句“保护好她”,他便独自一人挥起剑来,像是意图杀出一条血路。
“这是……”身旁的穆清弦望着良梓栖周遭风生水起的点点银光,似乎相当吃惊。
“流萤剑。”曾于七个多月前有幸一睹这北梁皇族传世至宝,我当即就道出了它的名字。
“传闻‘流萤剑’乃北梁皇室独一无二的秘传剑法,高深朴测,可谓‘一剑当关,万剑朴开’啊。”穆清弦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良梓栖一气呵成的动作,许是由于初次得见,他的兴奋溢于言表。
这剑法有这么厉害?
很快,上述疑问就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只见忽隐忽现的银光随着男子敏捷的身姿划出道道弧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出了一条路——剑气所到之处,果真无人能敌。
就在我下意识地替良梓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道更为抢眼的银光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的视野——那银色的面具,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朴无争?他!
我的心登时一沉,只缘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从天而降的男子正将手中剑刺向所向披靡的良梓栖。
“你大哥?!”穆清弦忍不住一声低呼。
他到现在还以为朴无争是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