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眸中蹿动的火光,忽觉心头一颤。
“那若是有朝一日,我妨碍到了你的大业,你也会将我除之而后快吗?”
他闻言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你怎会妨碍我?”他拧起眉毛嗔怪道。
“我现在不就是在妨碍你吗?”我即刻反问。
“……”他撤下了手,看了看别处,“云儿,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和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我目不斜视,只觉无法理解,“我们一样是人,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什么你对我的好,就不能分一点给别人?”
“因为我良无争今生今世,眼中只有你一人。”他重新注目于我,眸光柔情似水,“云儿……告诉我,她在哪里?”然而说完下一句话的时候,那目光中的温柔已几乎冷却。
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云儿……你听我说。”他皱起眉头,似心有不悦,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如今我为北帝,你为南帝,四国已有一半山河在你我的掌控之中。我们业已离统一四国的大计越来越近,决不能因一时心软而误了大事。”
呵……大计?大事?那是你的,那都是你的……与我从来无关!
“云儿,你在听我说话吗?”他轻轻拉住了我的手臂,好言询问。
“我从未听你提起过这样的计划。”我面无表情地瞅着他。
“是有些突然了。”他莞尔一笑,又迅速敛起笑意,“不过,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不会有问题。”
“不会有问题吗?”我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心中已是一片荒凉,“那万一我不配合呢?北帝是否打算先灭我南国,取我首级?”
话音未落,他已脸色大变。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斥责了一句,拉住我的手也骤然收紧。
“我没有胡说。”使劲挣脱了男子的桎梏,我向后退开一步,一双眼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就是想告诉北帝,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与北梁皇族没有一点关系,他将来不会姓良,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妨害到你的地方。”说着,我高高地抬起头来,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但若北帝坚持要取他性命,就先从朕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话音落下,无争怔住了,彻底地。
“云儿!”仿佛过了许久,他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似乎是在竭力压抑着情绪,他只能低声吼叫。
我一声不吭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动作轻柔地将五指掰开,我缓缓地把这只曾无数次带给我温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我看见他瞪大了眼,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视线在我的脸庞和自己的右手间来回移动。
“朕的脖子很细,北帝只需稍一用力,便可拧断。”我语气平静地陈述着,眼前却不由分说地模糊起来,“然后北帝就可以越过朕的尸首,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再顺理成章地吞并南浮,最后实现你一统天下的夙愿。”
语毕,两行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我和他,会走到这一步?
我闭上眼,痛心疾首。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手掌猝不及防地从我的双手中抽离。随后,我便感觉到腰间袭来一股强劲的气力——未等我反应过来,一双冰凉的唇已然覆了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疯狂的他。
湿濡的舌头直入口中,他发了疯似的想要撬开我的牙关。慌乱中,我只得死死地咬着两排牙齿,两只手拼了命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单手擒住了。我又惊又惧,使劲试图摆脱他的束缚,可力道上又完全敌不过他,唯有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突然,他一个惊醒,停止了侵略性的动作。那霸道的唇离了我的嘴,他喘着气,仓皇地注视着我。
“云……云儿……”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意图抚摸我的面颊,以安慰受到惊吓的心爱之人,“云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缓过劲来的我猛地倒退两步,避开了他的触碰。我含泪望着他,望着那个不敢上前的男子,咬紧了双唇。
“云儿……”他欲走还停,口中无助地唤着我的名字。
可我再也不敢也再不能靠近——噙着泪水,我倏地转过身子,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一口气从里屋跑到了殿外,我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了脚步。
“云姑娘?”耳畔随即传来了穆清弦疑惑的嗓音,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的身旁,似是打量了我一番,“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抬头看他,眼中又有泪珠滑落。
“你、你、你别吓我……”太监打扮的穆清弦难得地结巴了,“是……是不是那个北梁皇帝欺负你?!我去替你教训他!”他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变得义愤填膺。
而他的这一猜测,一下子将我从惊慌失措中拉了出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直起身来,咽下好几口唾沫,擦干了眼泪,侧身回眸。
黑暗的视野中,没有任何动静。
我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随后,我吞下少许口水,令干涩的喉咙稍稍舒服了一些。
“穆公子,今晚……我想住在心远阁。”
许是泪水已然拭干的缘故,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穆清弦的神情从愣怔发展到茫然,最后成了风中凌乱。
“啊?”瑟瑟寒风中,他扯开了嘴,错愕地瞪着我。
而当我郑重其事地表示要睡在他屋里时,他那张大的嘴更是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但最终,穆清弦还是拗不过我,十分委屈地将我领到了心远阁。
随后,他花了整整三刻钟的时间,去纠结他到底需要多少张嘴,才能跟辰灵和黎烨解释这个问题。
容穆清弦自言自语念叨了将近半个时辰,我终于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你以前不是还叫我当着你的面脱衣裳吗?这会儿不过是共处一室,你怕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啊云姑娘!”穆清弦苦着脸凑了过来,“这……这万一要是有谁突然登门造访,我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啊!”
“都什么时候了,谁会半夜三更来找你?”我面无表情地反驳。
“啊这……这很难说的……”他苦大仇深地瞅着我,下一刻便讨好似的同我打起了商量,“云姑娘,心远阁里还有客房,要不,找个人收拾收拾,你住那儿去?”
“大半夜的,你找谁收拾去?”
“我帮你收拾总行了吧?”
“不要,等你整理完,天都亮了。”
“怎么会呢?我手脚很麻利的……云姑娘你又扯开话题了!”
“……”我移开视线,沉默以对。
“云姑娘……”他可怜巴巴地唤道。
“就让我在这儿歇一歇……”我抿了抿唇,垂下肩膀,忽觉身心俱疲,“你睡你的,我不会打扰你。”我抬起脑袋,惆怅地望向窗外,“我就在这里坐着,等候天明。”
“……”这回换做他一言不发了——许是听出了我口吻中所带的疲惫,穆清弦不再坚持,而是径自走到床边,脱了鞋,躺了上去。
“你睡觉不熄灯?”意识到屋里的蜡烛尚在燃烧,我扭头如是问。
“不敢熄……”他仰面朝天,恹恹地回答。
我闻言莞尔一笑,起身吹灭了蜡烛,轻声道:“我说过不会影响你。”
“云姑娘的存在就是对穆某最大的影响……”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对不起……”黑暗中,我坐了回去,不禁低下了头。
“呃……我说笑的,云姑娘别往心里去。”见我似有失落,他忙变正经了些。
“穆公子,我可以直呼你的名讳么?”我话锋一转。
“行啊,早就该这么着了。”他乐呵道。
“清弦。”
“嗯?”
“能交到你这样一个朋友,是云玦三生有幸。”
“哈哈,清弦惭愧。”
“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谢谢你,“睡吧,明天……不,待到今日破晓时分,就会结束的。”
至此,我们两人都默契地没再说话。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毫无睡意。渐渐地,我听到了穆清弦均匀平缓的呼吸声,看到了东边的天际一点一点地泛出亮色。
我起身出了心远阁,只身前往自己的寝宫。远远地,我就借着少许亮光,望见了飞檐为我准备好的马车——旋即,我又看见了那个于微弱晨光中伫立的男子,而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停下脚步的我。
双方就这么四目相望,良久不语。直到我把心中所有的情绪都清理干净了,才率先迈开步子靠了过去。
“上车吧。”与无争保持着一段距离,我看着别处,感受着他灼热的视线,语气里满是疏离。
数秒后,他终是收回目光,侧身跨上了马车。我则坐到了车夫的位置,手执马鞭,挥鞭驾起车来。车轱辘咕噜咕噜地转动着,载着默默无言的两人驶出了皇宫。我一路不停地赶到了城外,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飞檐和他预备好的马匹。
此时,天已大亮。我停下马车,先一步跳了下去。很快,意识到已然抵达的无争也掀开车前的珠帘,一语不发地下了车。
他不说话,我亦不出声,甚至都尽力避开眼神的交流。我微低着头,只用余光瞥见,他在我的跟前站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迈向飞檐所在的位置。
我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那不远处的二人一马。只见无争站定在飞檐的身旁,接过后者递来的缰绳,随后好像对飞檐简短地说了些话,令其干脆利落地冲他一颔首。
忽然,无争侧首向我看来。我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目光,但终究敌不过心里朴名生出的欲望,还是与之对上了视线——我看着他牵着马儿来到我的面前,凝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云儿。”他开口唤道,声音竟有些沙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皱了皱眉,并不接话。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永远都是我心头的挚爱。”他温柔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将我捧在掌心呵护、珍惜的男子。
“……”我移开目光,仍旧不言不语。
“三年。”这时,他冷不丁说出了一个年限,“三年后,我来接你。”
他话音刚落,我便不由自主地注目于他,却见他翻身上马,拉了拉手中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