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对方在无话可说,只好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
屋里的抽泣声渐起,听得我不禁心烦气乱。我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平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再不愿去看。
不久,去倒水的那名宫女回来了。一见同伴们都被吓得屁滚尿流,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她“扑通”一声屈膝跪地,颤抖着将一只茶壶奉上,口中结巴道:“皇上,水……”
我一把夺过茶壶,另一手摸了摸壶壁——水温尚可,这小宫女还不算愚钝。
我将温水倒入杯中,让出秀帮忙扶起甫芹寻,正欲把茶杯送到后者的嘴边,她就好巧不巧地睁开了眼。
迷茫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微微愣怔过后她猛地瞪大了眼,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搭上小腹:“孩子!孩子!?”
“孩子没事,你放心。”我连忙如实相告,以安抚她的情绪。
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停止了胡乱抚摸的动作,无力地瘫倒在出秀的怀里。
“喝水。”既然她已经恢复了意识,我也不打算弄得自己跟什么好姐妹似的——我直接把一杯水递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她看了看我,又低头注视着我手中的杯子,随后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我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望着仍在那边人人自危的宫女太监,冷着脸说:“全都给朕下去。朕待会儿再找你们算账。”
“是……”一行人战战兢兢地应声,仓皇告退。
“太医,你也退下吧。去开些上好的安胎药……”我转而面向欠身而立的太医,想要吩咐些什么,却又发现自己对怀孕保胎之事压根不懂,“总之,务必替她调养好身体,明白吗?”
“是,臣遵旨。”太医对我拱了拱手,“微臣告退。”
见闲杂人等悉数离开,我轻叹一口气,转过身去,看见出秀已扶着甫芹寻坐直了身子。我随即令出秀退下,屋子里便只剩下我和甫芹寻二人——她并没有注目于我,而是兀自瞅着前方,眼神涣散。
“是我疏忽了。”我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最后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她依旧然面无表情,一声不哼,甚至都没抬头看我一眼。
“换一批人照顾你吧。”见她半晌不语,我只好自顾自地说话。
“换汤不换药。”岂料这回,她竟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那不死不活油盐不进的模样,叫我不由皱起了眉头。
“那怎么办?我亲自照顾你?”我盯着她,语气不似方才平静。
“……”话音刚落,她突然抬眼看我,一双失神的眸中仿佛泛出了点点迷蒙的雾气,“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要再夺走我和他的孩子。”
我一听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谁要夺走你和他的孩子了?你能不能正常点,别再这么朴名其妙?!我要是想害你和孩子,我犯得着对他们发那么大的火吗?我要是想害你们,你现在还有命在这里跟我说话?!我……真是冤死我了!”气得连话都接不下去了,我侧身拉过一把椅子就狠狠地坐了上去。
从何时起,我们之间的恩怨是非已经变得剪不断理还乱了?
思忖至此,心中难免郁结。我负气坐在那里,双眉紧锁。
“呵……”她哑然失笑,切实有效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侧首看去,目睹的是女子凄凉的笑意,“你一直都是这样,不断地为自己辩解,根本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你什么意思?”我当真不理解她缘何突发此言,可她却只是不冷不热地扬了扬唇,好像没有展开补充的意图,“我怎么不顾别人的感受了?哦,难道为了所谓的‘顾及你的感受’,我就什么都不要说,任由你误解误会?”
她默默地听着,仍旧一动不动,面沉如水地目视前方。
“算了……”险些认真起来的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是多么的可笑,于是我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如今同你谈论过去,就是自己找气受。你好好养胎吧。”说罢,我霍然起身——但刚走出没几步,我就停了下来。
我仰头环顾四周,心中蓦地生出一个念头。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眸,而后回头望了她一眼,面色如常道:“这地方你别住了,挪个地儿吧。”
当夜,更深露重。殿外偶有巡夜的侍卫提着灯笼路过,并不打扰这看似静好的夜色。
我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寝宫内的软榻上,几乎能听到从龙床那边传来的的呼吸声——无争正睡在那里,吐息平缓而均匀。可我却下意识地认定,今晚于我于他,都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白天的时候,我已经同他说得很清楚了——明天一早,我就亲自送他出宫。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更因为,他留在南浮女帝的闺房内,何止是不便。
我紧闭着双眼,神志却保持着前所未有的清醒。
快两个时辰了吧?难道是我多虑了?
正这么想着,不远处突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闻声心头一紧,又慌忙平复了心情,闭着眼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很快,我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了我的床榻。我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同平常的并无二致——不久,我便听到了窗户开启的轻微声响。
顿时,我心中一凉:他真的行动了……
过了一会儿,早就睡意全无的我缓缓坐起身来——果不其然,屋里已找不到无争的身影。
我急忙穿上外衣,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殿外。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见了我,立马迎上前来。
“跟着他,别让他发现。”未等来人开口,我就先一步下令。
“没问题。”那人低声说着,拉起我的手臂,“呼啦”一下就带着我飞上了屋檐。
我们在从一个屋顶上跃到另一个屋顶上,浓重的夜色中,我虽看不清前方背影,但却知道根本不会把人跟丢——因为我们三个人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耳边的寒风呼啸而过,刮得人面颊生疼,却敌不过心中的钝痛——两年前,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也是在这铁臂高墙之内,他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恩人;两年后,我却成了设计防他的人。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只是我,一直没有察觉。
思忖间,我已双脚着地,落在了那几个时辰前才呆过的地方。
“他入殿了。”空旷的殿外,身旁的人轻声提醒。
“你站在外头别走,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仅存的侥幸几近破灭,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一片暗色,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对方不再多言,站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目送一个背影没入黑暗。
独自迈入殿堂的我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拔去盖子,对着它使劲一吹。眼前随即生出光亮,却难以清楚地照亮前路。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找到一盏烛灯,用折子里的小火将其点燃。最后,我盖上了通风的盖子,将火折子轻轻放下——而此时,我已经隐约听到了前方的打斗声。
真的,是真的……他真的下手了……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毫无计谋得逞的快感,有的只是满满的失望和悲戚。
抿紧双唇,我拿着点亮的烛灯冲进里屋。
“统统给我住手!”昏暗的烛光下,两个黑色的身影刺入眼帘——听到我的喝止,他们猝然停下了动作。
我看到了床榻上被掀开的被褥,看到了垂首缄默不语的飞檐,看到了被挑开面巾且一脸难以置信的无争——他正微瞪着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眸光晦暗难辨。
一时间,三人皆一言不发,最终还是飞檐对我行了个抱拳礼,然后绕开无争,快步离去了。
“云儿,你……”相顾无言的状态很快被打破,无争率先开了口,一双眼仍旧紧紧地盯着我。
“是我安排了这一切。”自知他已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然于胸,我干脆挺起胸膛与之对视,直截了当地承认,“而你,也当真动手了。”
没错,我相信听闻甫芹寻怀有身孕的消息,无争定有这个能力和欲望来打探到她的所在。是以,我暗中转移了甫芹寻,让飞檐代替她睡在这公主的寝屋里,又告诉无争明日必须离开,逼得他不得不在今夜出手,我再请穆清弦扮作宫里的太监守在我的寝殿外,若果真事发,他就可立刻一路带我追赶无争……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设下的局——为的,却不仅仅是力保甫芹寻母子的平安。
四目相对,无争注视着我的眼神变得越发复杂,他双眉紧锁,艰难地张了张嘴:“云儿,你……”
“你连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我旋即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不想听,也不敢听。
“云儿,你不明白。”他低声道。
“我不明白什么?”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帝王之路上,没有所谓的仁慈可言。”他直视着我的眼眸,那目光,犀利得仿佛要将人刺穿。
“可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甚至还没有成形……”我心中又气又痛,却唯有据理力争。
“但他更是一颗绊脚石,是将来兴许会坏我大计的隐患。”岂料他丝毫不为之所动,说着说着,眼中甚至透出了少许冷色。
“大计?”我哑然失笑,“你如今已稳坐北梁江山,还要有什么‘大计’?难道你会怕一个无权无势的婴孩来夺你皇位?”
“云儿……”话音刚落,他忽然迈开步子,不徐不疾地向我走来,“你忘了我说的话了吗?”
“……”我不由蹙眉,不解地目视他步步靠近。
“我要站在至高处,拥有绝对的权力。”他站定在我的面前,缓缓伸出一只手来,“如此,这世上,才不会有任何人再胆敢来伤害你……”
“你……什么意思?”我被他讳朴高深的目光盯得有些忐忑,嘴上不自觉地追问。
“云儿,我要的,不是一个北国,是整个天下。”他凝视着我,宽大的手掌已然抚上我的侧脸——可那掌心传来的温度,此刻却如一团冰雪触上肌肤,叫我登时一个激灵。
原来他所觊觎的,压根就不是区区北梁,而是整个四国!?
摇曳的微光下,这个男子所道出的野心,叫我震惊,更令我骤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只是没来由的,心悸不已。
“所以,任何可能会阻碍我的人,都不能留下。”粗糙的打手摩挲着我的面颊,直叫我心里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