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替朕准备洗漱。”想通了个中缘由,我从容不迫地吩咐起来,“还有程相的份。”
“……”出秀闻言,欲言又止,但思量过后还是选择了领命称是。
“这儿毕竟是御书房,你这样让宫女替臣子……而且还是异性臣子去准备洗漱用品,是不是不太合适?”待出秀迈着碎步离去之后,辰灵直截了当地问。
“难道你打算蓬头垢面地去上早朝?”我淡定地反问。
“也不至于蓬头垢面……”他小声回道。
“不漱口、不洗脸,你受得了?”忽略了他的嘀咕,我故意斜着眼道。
“……”他不做声。
“我没记错的话,想当初你在从东漓的天牢里出来,面对六书的拥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四天没有沐浴了’。”我故意压低嗓音,学着他当时的模样逗他。
言下之意,我知道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在我面前嘛,他就别装,更别委屈自个儿了。
“你倒记得……”话音未落,他已注视着我,似是一愣。
紧接着,我也微微一怔。
是哦……这么小的事情,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呃……”我一时有些无措,连带着目光也开始四下飘移,“我记性好嘛……”
“我把找到的记载翻给你看。”他没再继续前一个话题,径自回到了出秀出现前的议题。
见他一边说着,一边拿来一本书册,将之翻开,我也定了定神,把脑袋凑了过去。
“你看这里……”辰灵指着一个地方开口,却又好巧不巧地被女子的声音打断了。
“皇上,”出秀领着几个埋低了脑袋的宫女,立在三米开外的地方,“请皇上洗漱。”
“拿来吧。”我不得不暂且转移注意力,站直了身体,望着她应道。
几名宫女得令,快步上前,奉上了漱口洁牙用的盐水、布料和小痰盂,端来了装有洗脸水的脸盆,递过了一块擦脸用的干布。
我匆匆用盐水漱了漱口,洗了把脸,然后拿起干净的方布擦拭脸颊——擦着擦着,我忽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是不是该上早朝了?”我侧首看向辰灵,尚毫无知觉。
放下手里微湿的方布,辰灵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倏尔眸光一转,瞥了瞥出秀。
这一举动,令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情的宫人面前,对他太过随意了。
“出秀,朕问你话呢。”为了挽回自个儿的失误,我只好若无其事地撒了个谎,将矛头指向了无辜的贴身宫女。
原本会意无误故而默不作声的出秀这下反倒迷茫了,她不由自主地抬头向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但好在她是个机灵的丫头,片刻的愣怔过后,她就低眉顺目道:“回皇上,是该早朝的时辰了。”
“嗯,你们先下去吧。”我继续装模作样地下令。
“是。”一干人等迅速告退。
等人都走光了,辰灵一本正经地向我表示:两人一同上朝太不合适,他作为臣子,还是先上外头候着,按照正常途径入殿吧。
至此,我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心肝朴名悸动起来。
怎么搞得像被捉奸了似的……呃!想什么呢我!
时辰到,入朝堂。
左手边与我最亲的,是我最为信任的挚友;右手边距我最近的,是我最看不顺眼的人。
纵观古今,这怕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了。
目光停留在后者的身上,我俯视着温故离的官帽,听完了朝中官员的各色禀报,早早地下了朝。
是日,朝中无大事,而我心系赈灾法,因此,我没这个必要同文武百官在大殿里耗着。
只不过有一个人,我得把他留下。
“朕不问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向朕禀明灾情?”御书房内,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垂手而立的温故离,不悦地数落起他来。
诚然,从他今日被我叫到面前却仍一声不吭的表现,我推断他根本就没有主动坦白、说明情况的意思——他分明清楚,知情不报乃触犯国法的行径,在昨日被我当面揭穿且狠狠训斥的前提下,今个儿居然还不夹起尾巴做人,真够狠的。
“温丞相,不要以为‘沉默是金’在朕的面前永远都行得通。”等了半天也只等来了对方垂眸不语的模样,我上下打量着男子,冷冷地发话。
“回禀皇上,”他拱了拱手,总算是出声了,“据臣所知,那些老弱妇孺来自于沛河边的村落。”
沛河?在哪里?
我盯着他,只想不问。
“今年沛河连发大水,加之阴雨连绵,造成了洪灾。”温故离依旧微垂着脑袋,语气平静地说着,“更可怕的是,洪灾过后,还发生了疫情。”
“疫情?”听闻意料之外的讯息,我心下不由一惊,“什么疫情?”
“据说这种疫病只传青壮男子,是种从未见过的疾病。”
怪不得城门外的都是些老人妇女孩子!这么说……
我不禁皱起眉头。
他们家中的男丁,皆已病逝升天了?所以……女眷们无法在家破人亡的故乡里生存,只能扶老携幼远赴皇城?
“皇上,”温故离的一声呼唤冷不丁拉回了我的思绪,“恐有疫病在身,也是臣不准许灾民入城的原因之一。”
我目光一转,见他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他这是在替自己辩解?
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上述念头,可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回味着他说话时的口吻,冷静想想,又觉得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诚然,一旦发现疫情,首先必须采取的措施就是隔离,尤其是在医疗技术不够发达的古代,倘若任其自由发展,后果必定不堪设想。这一点,想必他也是知晓的。可如此说来,岂不是连这些妇女孩子也不该被放出来?
这一想法虽然残酷,却也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等等,也许当地官员是确信了该疫病不会传染给青壮男子之外的人,才敢于让其他的村民走出村外?但万一女人孩子的身上只是携带疫病的细菌或是病毒却不发作呢?若是他们接触了年轻男子,还是会把病传给对方啊?
思及此,我登时心里一沉。
我蓦地想起了,自己昨日派飞檐暗中去找灾民了解情况——他会不会有危险?!
“温故离!”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我一下子急了,“灾民兴许身染疫病之事,你怎么不早说?!”对其怒目而视,我差点就要拍案而起了。
“……”我心急火燎的质问终于令对方抬头来看,“皇上是女子,不会染上此病。”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等一下,谁在跟你说这个?!
“朕担心的不是自己!是……是固守城门的那些将士们!”险些被温故离绕进去的我继续瞪大了眼高声反驳,但我不便把私下命令飞檐探查的事儿和盘托出,唯有灵机一动,拿守门的士兵们说事。
“皇上大可放心,守城的将士们几乎不与灾民接触,这些日子以来也从未发现有人染此疫病。”谁知温故里听罢我略显激动的诘问,竟是面色如常、从容不迫。
这家伙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飞檐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啊?!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干瞪着眼前人,暗自咬牙切齿。
“你可以退下了!”欲发难又发不得,我忍耐了一小会儿,只得没好气地将其斥退。
“是,臣告退。”他面沉如水地向我行了礼,向后缓步倒退着,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真是越看他越来气……跟杯温吞水似的,怪不得姓温!
平息着心头的忿恨,我移开了视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上。
飞檐飞檐……得赶紧叫他现身!也不知他如今身在皇宫还是仍在城外……
我越想越不安心,干脆放下手头的活计,跑到朔阳殿外从上到下寻觅了一番,甚至忍不住喊了几声——这一举一动,不免惹来胆大的宫人意欲侧目,却偏偏没把我想找的人给叫出来。直到约朴一个时辰后,飞檐竟是随同辰灵一块儿现身了。
目睹两人身影的那一刻,我是先欣喜后惊慌。我思忖着,且不论他俩是刚在哪儿碰上的还是压根就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这辰灵的身体好歹也差不多十四了吧?万一……
脑中蹦出了这一叫人心悸的想法,我迟疑片刻,不得不厚着脸皮问飞檐:“事情查清楚了?”
“回皇上,查清楚了。”他抱拳恭敬作答。
“呃……”我有些为难地注视着他,“那你知不知道,那些灾民所在的灾区,有疫情?”
“回皇上,飞檐已然知晓。”他如同往常一样微低着头,不徐不疾地回答。
“呃……”听闻肯定的答复,我不由嘴角一抽,随即满怀歉意,“对不住啊……我事先并不知道有这种事……如果知道,就不派你去了。”
不料我话音落下许久,都迟迟没有等来飞檐的回应。我只看到他抬了抬头,似是极快地扫视了四周,然后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飞檐啊……”他的举动令我颇感不解,但更重要的是,我一时间陷入了两难。
我是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有可能已经成了疫病病源的携带者,故而应当牺牲一下,把自个儿关进小黑屋,还是该毅然决然地忽略上述可能性,就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皇上,”就在我展开天人交战之际,他却突然开了口,“飞檐斗胆启禀皇上……”他动作有力地向我行了个抱拳礼,“皇上在飞檐面前应自称为‘朕’……”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而后忽然明白过来。
诚然,他是飞檐,不是黎烨,不是清弦,不是自娫,更不是辰灵。他自然难以习惯,更无法理解——堂堂一国之君,会在他的面前自称为“我”,甚至还以朋友的口气向他致以歉意。
想通了这一点,我也只好冲他笑笑。
可是……眼下的问题还没解决啊……话题都被他扯开了。
这么想着,我暗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对飞檐说:“称呼乃身外之物……不过飞檐,朕对于让你去调查灾民情况一事,真的感到……有些抱歉。”
话音刚落,我似乎又感觉到有所不妥,可又说不清究竟是哪儿别扭了。
“皇上言重了。”飞檐郑重其事道。
面对他寡言少语却又正气凛然的模样,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人是我派去的,现在也许出了问题,我却得对他进行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