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玦,云玦?”将信将疑之际,站在我左手边的黎烨忽然轻声呼唤,令我缓过神注目于他,“我们先出去吧,让清弦专心为辰灵疗伤。”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似是皱了皱眉,视线始终定格在我的脸庞。
“我……”我同样盯着他,却仍旧说不出完整话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留下,还是没有勇气继续面对。
举棋不定之际,我看见黎烨蹙眉瞥向了我身旁的穆清弦。
“呃,是啊,云姑娘,你们还是先行离开吧……”不知何故,穆清弦说起话来似乎不如方才利索。
“有清弦在,辰灵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是不要妨碍他治疗才好。”黎烨随即接话,目光又重新转移到我的脸上。
见我拿不定主意,黎烨率先迈开步伐,伸出一只手来领着我往外走。我稀里糊涂地被他牵引着,倒真的三步一回头地远离了榻上之人。
“小娫,你也先出去吧。”
“不!我要留在这里!”
“别闹,你在这儿只会叫我分神……”
“我……”
屋里的人又在争论些什么,我已然听不清了。被带到了厅堂,我终于不再回首,而是面朝前方,半梦半醒地找了把椅子。颓然落座,我双目失神地瞅着地面。
黎烨的衣摆缓缓进入我的视野,我略回过神来,听他沉声说道:“别想太多。”
浑浑噩噩地听完他的话,我忽然如梦初醒,抬起头来,蹙眉注目于他:“你都知道?”
他抿唇不语,我却登时激动起来。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霍然起身,失声诘问。
“……”他看着我站起身来,双眉紧锁,“我……并非……”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对方的为难,我心头一紧,咬着嘴唇坐了回去。
“我绝非有意,只是……”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是开启双唇。
“我知道,我知道……”我低垂着脑袋,噙着些许泪水,“对不起……”
我怎会忘记?以他的人品,隐瞒不报绝不会是出于恶意,定是有情可原的——而我,只是在痛恨自己的无知与无能,偏偏无处发泄,故而迁怒于人。
他不再言语,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压抑。
我不去看他,直到耳边倏尔传来他的轻声细语。
“他是唯一可以令你失了冷静的人。”
我闻言一怔,抬头却恰逢他蓦然转身。
“回去吧,回朔阳殿。”他说。
我讶然,一句“为什么”脱口而出。
“你不是他一个人的君王。”黎烨转回身子,直视着我的眼眸,“倘若你真的明白他为何选择默默承受这一切,就该清楚眼下的当务之急。”
我不解,看来今日之事当真是叫我没了平日的头脑。
“无论你如何力排众议,文武百官对于辰灵问鼎丞相之位一事,都不会心服口服。”见我迷惑地与之对视,黎烨愁眉不展,“如今加封大礼在即,受封之人却无法出席,你觉得前朝的大臣们会怎么想?”
循循善诱的一席话,犹如当头一棒,叫我混沌的脑袋登时清醒起来。
我瞪大了眼瞅着他,又听得他兀自道:“你们心急火燎地从宫外赶回宫中,这一路上定是顾不上掩人耳目的。辰灵重伤的消息恐怕已然落入有心人的耳中,只要他们有意大做文章……”
四目相对,我微微颤抖的双手握成了拳。
“云玦,你是一个帝王,眼下你要做的,不是在伤者的床前黯然伤神,而是理当打起精神,未雨绸缪,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话音刚落,我眼眶中的液体亦随之滑落。
侧首回眸,我无声地望着伊人所在之处。
一代帝王,能够抛却儿女情长,决绝转身,以傲骨之姿,冷对千夫所指。
可惜,此时此刻的我,只是一个对他人的默默付出后知后觉的寻常女子。
一行清泪潸然而下,我凝视着来时的方向,抿紧了唇,抬脚跨出了步子。
“云玦……”身后是男子迟疑的呼唤,身前是越来越近的床榻。
我一步一步地靠近,看着穆清弦与柳自娫慢慢直起腰来,一边注目于我,一边下意识地让开了道。
那苍白的容颜仿佛毫无生息,每多看一眼,我的心就多痛一分。
停下脚步,我缓缓坐在了床边,伸出一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掌心。
辰灵,我只是茫茫人海中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而已,没有运筹帏幄之智,没有能言善辩之才,没有独闯千军之勇——朝堂之上力压群臣,亦不过是入戏而生的假象罢了。
但是,若成为真正的一代明君乃是你的期望,我将不遗余力。
只要你……好好地陪在我的身旁。
翌日,晨光熹微。
我睁开眼,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寝宫的床榻上。
天知道我昨天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然而,我却独自一人回来了。
因为黎烨说,我是一个帝王。
因为穆清弦也说,换做是辰灵,同样不希望看到我坐在床前暗自垂泪。
因为我更是明白,他二人所言,皆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即便如此,我醒来后心心念念的,还是唯辰灵一人。
沉重感压在心头,挥之不去。我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抬手撩开了浅红色的床幔。
洗漱完毕,穿戴整齐。走出寝宫,至朔阳殿。本该举行左相加封大典的朝堂上,而今却将上演着另一番景象:文武百官有窃窃私语者,见国君现身走向龙椅,便全都默契地噤了声,埋着脑袋垂手而立。
我深知他们所议何事,故而早就想好了,要先发制人。
“今日的大典,取消了。”站定在龙椅前,我转过身子俯瞰群臣,未等他们齐齐行君臣之礼,就已朗声宣布。
“这……”许是传言得到了证实,一些大臣纷纷作诧异状——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处变不惊,想必是早已心中有数。
“敢问皇上,这是何故?”终于,其中一个大臣按捺不住了,他抬脚出列,拱着手向我询问。
我冷着脸瞥了他一眼,眸光一转望向众人:“左丞相为向我南浮表明忠心,已与东漓程氏断绝关系。”
替不得不为的事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受苦受难变成忠君爱国,这便是我眼下所行之事。然而其中酸涩艰辛,只有亲眼所见亲身所受者,方能体会。
看着众人忍不住议论纷纷,我顿了顿,掩饰着心中余悸,接着话头,面色如常道:“但也正因如此,左丞相不得不遭程氏家法,眼下重伤未愈,朕已着其安心养伤。是以,封相大礼延后。”
话音刚落,我的目光恰好落在了温故离的眼中。他站在最前列——离我最近的地方,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偏偏从那张脸上,我又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我心下仍似有千虫爬过。我不由得回忆起,那天早朝时他曾一本正经地说了一番话——如今看来,这个我最不待见的人竟成了先知。
思及此,我朴名恼怒起来。为了不叫人看出情绪的起伏,我蓦地移开了视线,倚着高位坐了下来。
“有事则报,无事退朝。”目光跃过一干人等,我隐去烦躁之色,径直将目光投向殿门之外。
今天的早朝时间本就该被加封大典占去的,想来他们也不曾准备唧唧歪歪了。
果不其然,一语毕,无人作答。而我,也早已心不在焉,于是径自站起身来,亲自道一声“退朝”,就准备甩甩袖子走人。
“皇上。”岂料我刚侧过身去,耳边就传来了一个我不愿听到的声音。
我整个人调转了方向,微皱着眉循声望去。
温故离,又是他。
眼见始终未尝参与群臣私议的温故离面无表情地冲我拱着双手,我顿时心生不悦。我不打算开口应声,却听得他兀自道:“敢问皇上,经此一事,你依旧认为程公子适合成为我朝左相吗?”
一句反问,登时挑起了我的怒火。反驳之词正欲脱口而出,却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不能冲动行事,更不能让他有一点可趁之机。
“右相,注意你对他的称呼。”是以,我板起脸孔,冷冷地直视着提出异议的男子,十个字无一不在暗示那既成的事实,“加封大礼虽未行,但他已是朕的左丞相。这一点,不容置疑。”
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我刻意加重了语气。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温故离没有接话,只是一动不动地与我对视。我毫不避讳地俯视着他面不改色的容颜,将心中的愠怒冷却成冰凉的眸光,径直送入他的眼中。
四目相对,无人妥协。两人就这么互不相让地较着劲儿,直到我暗自冷哼一声,再度丢下一句冷厉的“退朝”,寒着脸拂袖而去。
别说之前我就已下定决心要封辰灵为丞相,如今他都为此而遭了这么大的罪了,我怎么可能让他的牺牲付诸东流?
所以,他们谁也别想觊觎,谁也别想。
半个时辰后,我匆匆处理完几件重要的政务,便遣退身边的宫人,独自赶往心远阁——却不料,尚未见到牵挂之人,我竟先望见了早朝时才给我添堵的那个男人。
朱门外,身着朝服的温故离正侧对着我,想来是下了早朝后直接来到此地的。只见他负手而立,仰头静思,目光缓缓拂过心远阁的漆柱、外墙和屋顶……那神情深沉而专注,他甚至没能及时察觉到我的靠近——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和我的心情,或许我会认为此情此景下的此人正在缅怀故友往事,抑或喟叹物是人非。
只可惜,是他。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拉长了脸,挺起胸膛,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很快,他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不慌不忙地侧身西望,目视着我一步一步与之拉近了距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我就不信他一个人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因此,我定了定神,脚步则已停驻在他的跟前。
“臣,参见皇上。”温故离从容不迫地弯下腰去,对我略施薄礼。
“免礼。”视线随之上下移动,我只说了不可不说的两个字,便等着看他意欲何为。
“皇上果真是直奔此处了。”谁知他一抬头,开口竟是这么一句叫人意外的陈述。
倘若换做其他人,兴许我还会和颜悦色地解释一番,可碰上他,我当真是连好好说话的兴致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