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康住在玛莱区一条叫做Gravilliers的小街上,距离蓬皮杜艺术中心不远。靠近路口的那栋房子,墙上用彩色瓷砖拼贴出了一个小女孩的卡通头像,丑丑的,但很可爱。
舒盈悄悄向她挥了挥手,默默说了一句:“打扰了。”她不确定要在此处逗留多久,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预期,既可以说是顺势而为,又可以说是不得不为之。
她完全想不起来冒充程季康未婚妻的理由是什么,极有可能出于内心长久压抑的渴望和幻想,反正她就在那一瞬间被这个念头征服了,冲口而出“我是你的未婚妻”。
这句话对程季康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小,他若是记得清楚自己哪一年来得巴黎并且失去了记忆,他一定能算出来他们“订婚”的时候他才二十岁。像程季康这般俊美非凡的“美青年”,要他面对自己年纪轻轻就被一个长相只能算清秀的姑娘“套牢”的事实,他说不定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果然如她所料,季康一脸难以置信,他迟疑地问道:“真的么?”
谎话既已落地,舒盈只能硬着头皮圆谎。幸好他向星彤求婚那一幕如同电影画面时常在脑海里滚动播放,她把女主角替换成自己就行了。“我们是在温网男单决赛那天订婚的,当着全网球部的面,你说大学毕业那天我们结婚,我说了‘好的’。”她像是沉浸在甜蜜的往事之中,脸上浮现甜蜜梦幻的微笑,一点看不出心虚。“那是2007年7月8日,费德勒和纳达尔的第二次温网对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她说得情真意切,表情动人,那是沐浴在爱河里的女人该有的模样。程季康点点头,眼底的戒备消失了,他重新审视她的脸,想从记忆深处找出熟悉的感觉。
“呃,对不起,我没印象了。”季康再一次道歉。从她认出他,他已经说了好几遍“对不起”,感觉比自己一个月说得次数还要多。
舒盈微微低头,仿佛受到了重大打击。其实她羞愧到极点,程季康想不起来是正常的,因为女主角根本不是她!
得知季康失去了记忆,舒盈此前做出得“他制作赝品的动机是为了报复希文”的结论同时被推翻。他既然想不起来袁星彤何许人也,又谈何而来的“复仇”?基于实际情况如此,随之产生了新的问题:送到博格克雷默画廊的赝品若与他无关,那么十年前留在自家墙上的《独自喝酒的女人》为何有个一模一样的标记符?难道当年偷换真迹的实则另有其人?
她不说话,程季康更不知道该说什么。难得一次见义勇为,结果救下了失去记忆之前订过婚约的女人,巧合程度堪比电视剧。他需要时间慢慢消化整件事,眼下站在马路中间思考生命旅程显然不太合适。
他开口打破了沉默,“舒盈,我需要时间整理思路。我给你电话号码,再约吧?”
不行,不能再让程季康消失了!她迅速做出决断,抬起头装得楚楚可怜,央求道:“我没有钱,你也看到我的皮包被抢走了。”
说“不要管它”的不就是你嘛!季康偷偷腹诽。他叹口气拿出钱夹,一个滑稽的念头闪过脑海:不会到现在为止都是骗局吧?
“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他故意晃了晃钱夹暗示“钱不是问题”,不过没把握她能不能认出低调奢华的小众品牌。他情愿她只为求财,好过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的咖啡和提拉米苏还没付钱。”她不好意思得回答他。刚才自己吼完那一嗓子就一去不回头,不知店家是不是已将她当作吃霸王餐的客人看待了。
程季康打开钱夹,抽出一张二十面值的欧元递给她。舒盈没有伸手,仰着脸不明所以,又大又亮的眼睛看得他心慌意乱。
“你要多少钱尽管开口吧。”季康语气生硬,态度逐渐不耐烦。
他想不起来他们的关系,免不了疑心。再加上自己一味纠缠,心情恶劣可以理解。舒盈为他开脱,她倒是心平气和得很。
“我们一起去吧。”舒盈自动自发拉住季康的胳膊,柔声说道:“我脚痛,拜托帮忙扶一下哦。”
无论从道义还是绅士风度,程季康都没办法拒绝舒盈的请求。他认命得叹气,扶着她回到先前的咖啡馆,帮她结了账单。
“那么,下次再约。我叫出租车送你回酒店。”他想当然认为能够功成身退,不料又被她一把抓住。
“季康,还有件事要麻烦你。我的酒店是延住的,能帮我去结一下账么?”她继续用水汪汪的眼睛凝视他,柔情似水逼得他说不出“不”字。
“好,我陪你去。”他妥协了,谁让自己欠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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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蒙马特高地的出租车上,两人进行了一轮快速问答。
舒盈先问他:“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和艺术有关么?”
“有一点沾边,我做广告设计。”他想了想,回问她:“那你呢?”
“艺术品鉴定和修复。”要是他的记忆也能修复就好了,她这样想。
季康夸张地吹了声口哨,表达自己的敬佩。“你真厉害,这可是高难度的技术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追问:“我们是不是同专业啊?”
唉,他果然没印象。舒盈忍住伤感,摇了摇头否定他的猜想。“不是的,季康,我当时学企业管理。”
程季康的表情可以说是“十分意外”了,他的眼神里充满探究的意味,觉得在她背后一定藏着深刻的故事。“这两个领域,跨度好像有点大。”他淡淡地笑了笑。
那幅“蓝色毕加索”的赝品画即便与程季康有关,以他现在的记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舒盈决定暂时不要节外生枝,先稳定他的情绪。“我想找到你。”简简单单五个字,内含的深情令人动容。
“你,一直在等我?”他的声音里有感动,也有歉疚。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任何一个人听到有人不求结果得等了自己十年,总归会被打动。
舒盈不曾认真思考过是不是在等程季康,也许她保持单身的理由只是因为这些年里没有再出现过能让她动心的男人而已,但结果却是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年,她好像真的等了他那么久。“嗯,我没有再找别人。”她说得明白透彻,顺便回答了季康潜在的问题——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我很抱歉。”他说得语焉不详,是抱歉让她等了那么多年,还是这些年里他没有守身如玉?
“你现在单身么?”舒盈没看到季康的手指戴着象征自由被剥夺的戒指,想当然认为他单身。这会儿她才想到应该向本人确认一下感情状态。
季康微微一笑,他不像从前那样笑得肆无忌惮。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终究在岁月里渐行渐远了。“我刚刚恢复单身。”
果然,男人是经不住寂寞守不住下半身的动物。舒盈鄙夷地撇了撇嘴,她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程季康一直盯着舒盈,他似乎想通过观察她来获取打开记忆大门的钥匙,重新找回被遗忘的过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有那么漂亮的未婚妻。”他抬手到前额,做了一个告饶的手势。
舒盈也笑了,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怒气。你跟他计较什么呀,他失忆了诶!她自我提醒要更宽容地对待程季康,原谅这十年间他所有的荒唐。
他对不起得人明明是袁星彤,不是你!
脑海里有个声音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舒盈的虚伪——她没有资格指责程季康的风流韵事,他压根不是她的谁。
她垂头丧气,良心备受谴责。怎么办,如果此刻告诉程季康真相,他会不会认为她是骗子?只怕从此以后他会对她有所戒备,她就没机会通过逐步接触唤醒他的记忆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自己到底哪根神经短路想出假冒他未婚妻的馊主意!
出租车停在了酒店门口,季康付了钱打开了车门。他望着酒店大门,转头看着她感慨道:“这家酒店很高端,你是有钱人吧。”
“我以为你住在蒙马特,订酒店的时候就这家有空房间。”舒盈赶紧解释,唯恐他把自己当成“有钱人”。她还记得当年的他有多鄙视“有钱人”,嗯,附庸风雅、品位庸俗,“恨不得把钱挂在墙上”,统统是他的原话。
“你不会每年都来巴黎找我吧?”季康联想到这种可能性,惊讶极了。
舒盈实在不能再任由他误会自己情深似海了,她坚定得澄清事实:“我们的好朋友路鸣,虽然你不记得他,我还是要告诉你过去有这么一个关系很铁的死党。他上次到巴黎出差,无意中看到你从咖啡馆外面经过。所以我再一次来找你了。”她找过他不假,仅仅一次。
程季康依然被感动了,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舒盈,你住到我家去。”他低头凝视她的眼睛,温柔地低语:“我想找回有你存在的记忆。”
于是舒盈退了房,带着行李箱回到玛莱区。在这条叫做Gravilliers的小街上,他们停在一栋外观古旧的公寓前面。
程季康打开门,伸手弯腰请她入内。“欢迎你,舒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