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香港。博格克雷默画廊的工作室灯光刺眼,卤素灯强烈的白光照耀下,舒盈和谢希文的脸都显得惨白一片。
“你说他是因为星彤妒忌我,可是断了联络玩失踪的人根本就是他,我们没半点对不起他!”希文表情阴郁,但看不出是否动气,倒是从他的语气能听出几分恼怒。
舒盈的推论无疑戳中了希文的心结,他越是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越证明他心里相当在意这件事。他们过去常常把“女人如衣服,兄弟似手足”挂在嘴边,彼此约定绝不追兄弟喜欢的女生。十年过去,程季康的女朋友成了他的妻子,若说谢希文完全问心无愧,那真是自欺欺人了。
程季康刚出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MSN上和袁星彤联络。巴黎夏时制还没结束,与上海有六小时的时差,他们总有机会聊几句。到十月底,季康告诉星彤自己找到了合租的住处,价格便宜设施齐全,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网络。不过他答应每天去一次咖啡馆给她发邮件汇报情况,以免她担忧。
他的邮件持续了几天,内容有长有短。看起来他的法语学习以及绘画辅导进展得非常顺利,邮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四个字永远是“今天很忙”。星彤将他的邮件归类到一个专门的分组,她差不多每天临熄灯前都要看一遍,仿佛一项神圣的仪式。
立冬那天,谢希文组织网球部的成员一起去吃饺子。舒盈找了个借口推托不去,结果路鸣直接候在寝室楼门口“堵”人,硬把她拖去聚餐的饭店。
她当时缺席了好几次社团活动,和众人渐行渐远,其中也包括星彤、希文和路鸣三人。自从程季康离开后,舒盈似乎一下子对网球丧失了热情,她对外宣称要好好学习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图书馆,实则每天坐在图书馆里戴着耳机听无数悲伤的情歌,摊开的书本往往半天都不翻一页。
路鸣气愤地质问舒盈是不是因为程季康不在所以打算退出网球部。他感觉受到了伤害,没想到他俩的混双组合在她心里半分存在的意义都没有。舒盈其实还没考虑过这件事,她冷淡大家只不过是迁怒,要不是那天来了许多人,家里那幅画又怎会被调包?
路鸣的问题很尖锐,她不得不解释自己在忙些什么。看他的神色将信将疑,她便当他相信了,打算到了饭店见到星彤和希文时就用这套说辞来应付。
袁星彤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和舒盈一起吃饭或者聊天了。她们专业不同,甚至不在同一栋教学楼上课,以往碰头都是提前约时间地点。如今一个天天等着程季康“上线”,另一个则有心疏远,算下来两人于机场送行之后,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舒盈发现袁星彤有些神不守舍,一直低头看手表。她夹了一个白菜猪肉饺放到星彤的碗里,装作不经意地问起程季康的近况。
许是心中的疑虑急需外人帮忙分析,袁星彤把前一天收到得邮件内容告诉了舒盈。“季康发来一张照片,是我们在机场的合影。邮件正文就三个字,‘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马上回了一封邮件要他说清楚,直到今天下午我离开寝室时还没收到回复。”秀眉深锁,清丽绝俗的脸庞有着深浓的不安。
“他还在睡觉吧?”舒盈算算时差,不排除这一可能性。欧洲的夏令时结束了,上海和巴黎的时差又变回了七小时。
星彤再次看了看手表,算上时差,现在是巴黎的上午十一点。程季康习惯每天早上去咖啡馆喝一杯咖啡,顺便蹭网发邮件。她出门前就应该收到新邮件了,除非他常去的那家咖啡馆网络出了问题,或者他压根不想回应。
“舒盈,我有不好的预感,他不会无缘无故说‘对不起’。”星彤一把抓住舒盈的手,带着哭腔说道:“他肯定出事了,我能感觉得到。”
远距离恋爱的麻烦正在于此,只要一点点不对劲当事人就会胡思乱想。舒盈当时的确不以为然,这也是谢希文和路鸣的想法,偏偏他们都错了。袁星彤的预感是对的,程季康从那天起彻底失联,他的MSN、QQ和邮箱均处于无人响应的状态,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即使程季康的父母也不了解他在巴黎的情况。他以前每周打一次国际长途回家报平安,但是在星彤和他断了联系之后,他们同样失去了他的消息。
一句对不起,一张合影,事后想想季康“失踪”前发送得消息太过诡异,仿佛他知道自己将要“人间蒸发”,所以提前向大家表达了歉意。
舒盈不得不相信程季康陷入了个人无法解决的困境,否则何以解释他能狠心到罔顾父母的程度。午夜梦回,她总是见到俊美的男人倒在血泊中,手里紧攥着《独自喝酒的女人》,她的潜意识认定程季康的“失踪”与那幅画脱不了干系。
希文的控诉提醒了舒盈,她问道:“星彤有没有去巴黎找过季康?”说来惭愧,当年她因为心结执意去纽约学习油画修复和鉴定,以决绝的姿态与过去“一刀两断”,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厌烦了袁星彤无止境的悲伤。舒盈自认内心的痛苦纠结与她不相上下,可是没有资格公之于众,干脆走得远远的,来个眼不见为净。
她在袁星彤最需要支持的时刻撒手而去,实在愧对“好朋友”这一称号。
“我陪星彤连续去了三次巴黎,第三次才等到机会和巴黎美院的那位教授会面,他说辅导过两次之后季康再没出现。他打过电话,始终没人接听,就以为季康回中国了。”想起那三次巴黎行,希文不免五味杂陈。举世公认的浪漫之都,他却是陪着心爱的女人寻找另一个男人。
“最后一次去巴黎已经是大四的寒假了,我告诉星彤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和金钱,必须考虑自己的前途,她才同意放弃。”此时,他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听起来颇有几分愤愤不平的感觉,“星彤对他,早已仁至义尽。”
这些事舒盈以前都不知道,此刻她彻底倒向袁星彤、谢希文那一边。他们的确不欠他什么,反而程季康亏欠这两人太多了。她心情沉重,承认爱过的男人是个人渣,仿佛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扇在了脸上,亏得当年她还声嘶力竭为他辩护过!
“你觉得季康是否身不由己?”希文凝视工作台上的油画,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十年前他突然音信全无,我总觉得背后的原因不简单。有没有可能,他被造假集团控制了?”
舒盈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希文,你以为在拍电影吗?”
“除此之外,我解释不了为什么是程季康!”他后退一步,找了把椅子坐下,颓丧得抱着头。“你让我怎么告诉星彤这件事?”
“那就,不要告诉她。”舒盈轻飘飘来了一句,希文像是被针刺到,猛得抬起头看着她。
“你们结婚了,袁星彤是谢太太,这事已成定局。”她无视他责备的眼神,继续说下去。无论出于道义抑或良心的不安,谢希文绝不会把这个念头说出口,那就由自己来做“恶人”吧。木已成舟,袁星彤现在很幸福,没必要横生枝节了。
谢希文深吸一口气,默许了她的建议。“现在怎么办?”他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为避免头脑不清醒状态下出昏招,他征求舒盈的意见。
舒盈略一思索,迅速得出结论。“从何卓民入手,不管他身后藏了几层关系,抽丝拨茧总能找到主使者。等他来听鉴定结果的时候,先稳住他,再慢慢套话。”
他点点头,飘忽的眼神又一次扫过画面,停在舒盈找到得那个“e”上。若这幅画证实与程季康有关,他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