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鉴定结果的日子转眼即到,那天早上舒盈离开酒店时眼皮直跳,跳得她心浮气躁。她将整个流程在脑海里预先过了几遍,设想了多种方案应对突发状况。毕竟他们今天的首要任务是稳住何卓民慢慢从他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万万不能被他发现真实的意图。
舒盈抵达画廊时,谢希文已经到了,正与邝志伟在闲聊。瞧见舒盈推门进入,希文暂停了对话笑着打了声招呼,其他员工随后也纷纷向她问好。
她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哪怕此前对她“空降”颇有微词的几名专家,也在见识过她的油画修复水平及鉴定后心服口服。舒盈的表现压住了质疑的声音,同时也让人不由佩服希文的能力与人脉——他竟然能把她“挖”来主持大局。
舒盈一一回应,她虽与人保持距离不愿深交,但也没有眼高于顶的高傲,和同事相处亦是彬彬有礼,只是止步于点头之交罢了。待一轮问候结束,希文使了个眼色,示意舒盈和志伟跟自己去会议室。
关上门,室内的氛围瞬时凝重起来。邝志伟已提前收到希文的消息知道这幅画是赝品,眼看高额的佣金化作了泡影,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他神情沮丧,靠着椅背唉声叹气,向希文道歉:“老板,对不住,那五万预付金百分百要不回来了。何卓民肯定不承认舒大师的鉴定结果,会赖我们搞鬼。”
五万元倒是小事,真正重要的是怎么套话。“舒大师先介绍鉴定结果,以及这幅画失踪的历史,之后问他是否有印象父母曾经提到过这幅画。凡是编造的故事,必定会有破绽。一旦他露出了马脚,就轮到我们上场。”希文再说了一遍战略部署,他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他可能只是傀儡,幕后人物还不够资格见。”邝志伟从小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耳闻目染下,对于“道上”的规矩多多少少懂一些。
希文笑了笑,“我知道不简单,现在就看能不能讹他供出一个中间人来,我们好顺着这条藤摸下去。”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烈,舒盈却恍似坠入平行时空一般,神思恍惚得厉害。她的耳中蝉声大噪,这个季节本不该有蝉,更不会出现在室内。
或许,那是十年前夏日里的蝉。它们被时间的尘土掩埋,如今终于破土而出飞上树梢,奋力唱响最后的挽歌。
藏在心里十年的那个人,她早该放下了。
“舒盈,不舒服么?”希文叫了她两声没反应,担心地滑动转椅到她旁边,推推她的肩膀。
舒盈回过神,噪声消失了,她又能正常听见别人的声音了。“我没事,就是有些心神不宁,我怀疑他不会来。”
希文侧着头,专注地凝视她。“这取决于在幕后指点的人。”他不指名道姓,内心尚存一丝侥幸,似乎不说出程季康的名字,这件事就有可能与他无关。
她轻轻一笑,为希文的自欺心理。十年前的自己与谢希文一样,纵使面前摆着无数线索指向那个男人,她视而不见。
善良的人永远受伤最重,舒盈唏嘘不已。她低下头不忍看他,怕见到同样可怜的自己。
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十分钟,何卓民没有出现。邝志伟拿着手机征求希文的意见:“现在要不要打电话给他?”
“再等等。”上次何卓民迟到了半个小时才出现,不排除故伎重施的可能。
等待犹如一场被时间施予了魔咒的煎熬,每一分钟都漫长得让人怀疑人生。又过去十分钟,邝志伟实在忍不住了。他借口去洗手间,拿着手机走到外面。
舒盈看着他出去,转头问希文:“你知道他出去是为了打电话吧?”
希文笑笑,不置可否。他同样坐立不安,碍于自己说过“再等等”,只好沉住气假装镇定。幸亏邝志伟坐不住,先于他付诸行动。
很快,志伟推开门回到会议室。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一脸气愤。“老板,何卓民不接电话。”
这一结果其实也在预料之中,希文只沉吟了几秒钟,立刻做出指示:“把地址发给我,我们去他家看看。”
邝志伟大惑不解,想不到自己老板竟对这幅赝品如此上心。他急忙找备忘录里何卓民的信息,说道:“还是我来开车吧,老板你不熟悉香港的路况。”
谢希文用眼神询问舒盈,无论何种场合均充分表现出对她的尊重。邝志伟说得话她也听见了,不必他再多做解释,心里早有了定夺。舒盈点了点头,同意他带上志伟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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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卓民住在九龙深水埗的南昌街,与繁华、时尚的中环、尖沙咀、铜锣湾不同,这里市井气息浓厚,到处可见售卖丝带、绸缎、蕾丝、纽扣的小店,还有各种杂货店、手工作坊林立其间,仿佛一秒穿越到TVB镜头里的老香港。
邝志伟将车停在街对面的大厦停车场,三人步行穿过马路。他一边向舒盈介绍这条街是全港有名的“花边街”,一边抬头搜寻上方熟悉的店招,很快便确定了何卓民所住哪栋楼。
他们跟着邝志伟上楼,那是一栋老式的公屋,没有电梯,每一层都有好几户住家。房屋虽旧,好在走道和墙壁都还算洁净,与舒盈想象得相去甚远。
何家在五楼,501室。大门和铁门双双紧闭,邝志伟按了半天门铃,始终无人应门。他气急,于是用力拍着铁门,大喊大叫道:“何先生,何先生,你在家么?”
他制造的噪音吵得隔壁屋子的阿婆打开了房门,尖叫道:“吵死了,这家是空屋,没人住!”
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么快就楼去人空了。舒盈走到阿婆家门前,和颜悦色地打了个招呼,诚恳地为他们的扰民行为道歉。趁阿婆的脸色和缓下来,她连忙追问:“他们这么快就搬走了?我朋友半个月前还来拜访过这户人家。”她指了指邝志伟,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他们只租了三个月,到期自然走了。你们也赶紧走,别再拍门了。”说完,阿婆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甩上了房门。
“你上次登门拜访,进过房间么?”希文斜睨邝志伟一眼,声音有点冷。
邝志伟冷汗涔涔,挤出一丝苦笑,“老板,要不是进了门一切正常,我哪会这么糊涂。”显然,这是一个精心谋划的骗局,骗子事前做足了准备。“不过这一回他们算是亏本了,花了那么多钱布局,只到手五万。”虽然受骗上当的滋味不好受,万幸的是损失不大,在画廊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幸好损失不大么?如果不是她恰好答应了谢希文的工作邀请飞到香港鉴定这幅画,如果不是她家里那幅《独自喝酒的女人》恰好有同样的遭遇,博格克雷默画廊的损失不会仅限于此。舒盈用力咬住嘴唇,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脑海,她不敢说出口。
当天晚上,谢希文请舒盈在四季酒店的龙景轩吃饭。作为全球唯一被评上米其林三星的中餐厅,龙景轩必须提前预定。若非希文与其行政总厨德哥私交甚好,他们绝对进不了餐厅的门。
虽然希文口口声声表示要请她吃顿好的慰劳连日来的辛苦工作,但两人的心思明显都不在“吃”上,翻看半天菜单也没决定到底吃什么。希文索性点了主厨推荐套餐,反正从餐牌来看每道菜所用的食材都不错。
窗口的四、五张餐桌全摆上了“预定席”的台卡,可想而知其火爆程度。领班给他们安排的桌子其实也能看到维多利亚港的夜景,迷离绚烂的香江夜色举世闻名,奈何再璀璨的灯光也吸引不了他们送上一瞥。舒盈盯着对面的男子,单刀直入问道:“你现在仍然不相信幕后主使者是程季康么?”
希文回避了她的目光,他喝了一口红酒,低声叹道:“舒盈,我不明白他费尽心思搞这些事,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他受伤颇重,连季康的名字都不愿再提。
舒盈微微一怔,希文的反应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原以为他一定能看透赝品背后的险恶用心。“我做个假设,如果这幅画初步鉴定后是真迹,你会不会立刻召开新闻发布会?”
“当然……”话音未落,希文陡然一惊,顿悟了舒盈的言外之意。那幅赝品伪造得如此精妙,即使舒盈也差点看走眼,其他人就不必说了。以常理来看,能找到一幅毕加索的油画,哪怕仅仅初步鉴定为真迹,任何一家画廊首先要做得便是开新闻发布会进行大肆宣传。从业多年的希文自然精于此道,甚至于这些年里他通过炒作手段抬高过不少艺术品的价格。对于这幅画,他同样有此打算。
那个躲在幕后的人物,他早已算好了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唯一失算的是,他没想到做初步鉴定的人竟是舒盈。
看他的神情,舒盈知道他懂了。程季康的计划很绝,这幅画一旦证实为赝品,博格克雷默画廊势必沦为业界笑柄,画廊的声誉和生意难免不受影响。万一此前已有买家预付了定金,更逃不了双倍乃至数倍的赔偿金。
她默默喝了一口酒,难以想象程季康与如此恶毒的计划扯上关系。十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星彤?”
“除非你得罪他而不自知。”舒盈冷哼一声,拿起筷子夹起拼盘里的烧肉,恨恨得送进嘴里。“十年不见,有什么仇恨非要等上十年再报复?当然因为你刚娶了袁星彤!这是程季康的宣战书,他还有后招。”
听她这么说,谢希文反而放松下来。他淡淡一笑,眼神里有一抹凌厉的霸道。“既然如此,我奉陪到底。”
舒盈差一点想要鼓掌致敬,希文对袁星彤的深情令人羡慕,她果然嫁对了人。她向他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斯文儒雅的男人也举起了杯子,同样一口饮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