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盈判断程季康接下来应该还会有所行动,她跃跃欲试,巴望着与他再一较高下。十年前,他挖苦她是“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十年后,她能看穿他精心伪造的赝品,这不仅让她扬眉吐气了,还隐隐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在他的下一次攻击到来之前,舒盈的生活照常运转。她经常往来上海与香港两地,作为谢希文的全权代表处理各项事务。舒盈的正式头衔为“博格克雷默画廊首席顾问”,她的主要任务是解决全球各个分部遇到的“疑难问题”。尽管工作范围超出了他们原先的约定,但舒盈也不好意思在没有鉴定及修复工作的时候照旧拿着高薪。再者,她认为谢希文用此举充分表明对她的信任,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她拿出了当学徒时的百倍干劲。
四月的香港即将迎来2017年春季拍卖,博格克雷默画廊所有的业务员都摩拳擦掌卯足了劲,意欲创造新的佣金记录。他们积极联络藏家,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画作送到舒盈的工作室。不过正如大家所知得那样,绝大多数世界级绘画大师的画作都不会出现在市场上,画廊收到得作品数量虽多,奈何精品稀缺。
她时常想起“蓝色毕加索”的赝品,单以艺术水准而论,那幅画远远超过所谓的当代艺术作品。然而它最大的问题恰恰在此,他模仿得越成功,越是没有个人风格。比如她墙上挂着得《雪中的火车》,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大家只看到了莫奈,而不是程季康。
她以前是艺术世界的门外汉,加上喜欢程季康的心理作用,只觉得他才华出众,将来必有大成就。她看不到他深藏的痛苦和不甘心,骄傲如他怎么甘心成为模仿别人的“影子”画手呢!
也许,他真的被造假集团控制了?一想到这种可能,舒盈不禁心惊肉跳,总觉得以前梦见的场面带有强烈的喻示——他身处险境,九死一生。
“这件事应该告诉路鸣。”她对希文说。路鸣所在的小组主要负责艺术品犯罪调查,他若是能帮忙,对于他们追查真相无异于事半功倍。
谢希文满脸不情愿,舒盈口中的“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以至于他压根不想再提。不过她既然明说了,他不能装作没听见。皱着眉头沉吟半天,他才谨慎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他确实和造假集团扯上了关系,他和路鸣的立场就是完全对立的。一个兵,一个贼,你这不是让路鸣为难吗?”
“可是……”他的话乍一听不无道理,细想之下又感觉是在消极对抗,舒盈无法苟同。她的反对还没说出来,希文便匆忙打断了她:“舒盈,这件事等忙完春拍再讨论,行吗?”
好吧,这个理由无法反驳。舒盈无奈地点点头,她说服自己把工作放到第一位。
那个男人以前不属于你,现在不属于你,以后也和你没关系。她对自己说,所以努力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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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盈信守承诺没有联系路鸣,可路鸣却自己飞到香港出现在她面前,动摇了她的决心。
他在一个阴天的午后走进博格克雷默画廊,假装自己是买家,问了邝志伟一堆极其刁钻的专业问题。志伟束手无策,不得不叩开舒盈工作室的门,请她帮忙应付“那个怪里怪气的男人。”
怪里怪气的男人?舒盈的心脏漏跳一拍,她立即联想到程季康。莫非他选择直接出面宣战?
她慌忙放下手里的棉签,不自觉整了整头发和衣服,深吸口气打开门,快步走到外面的展厅。
正站在达利《记忆的永恒》前端详的男人回过头,舒盈满怀的希望瞬时破灭了。她看着路鸣,刚要开口问他在搞什么鬼,后者神秘兮兮地使了个眼色。
“舒大师,就是这位陈先生有疑问。”邝志伟称呼路鸣为“陈先生”,她一下子明白路鸣为何阻止自己出声了。
上次碰面路鸣告诉过她正在执行卧底任务,看来“陈先生”便是他伪装的一个身份。她点点头,表情淡然,“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再看向路鸣,脸庞换上职业化的微笑,“陈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舒小姐是吧,我有一幅达利的画想委托你们出手。”他指了指墙上的油画,“和它很像,大概值多少钱?”
墙上的画其实是达利作品的印刷版本,只不过因为有萨尔瓦多·达利的亲笔签名,这幅印刷品价格不菲。大众对达利的追捧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达到近乎疯狂的程度,达利也批量贩售他的名气,让大量带签名的印刷品流入市场。这股热潮虽然退去,不过近几年随着超现实主义画作在艺术品市场逐渐复苏,和达利相关的“产品”价值也回升了。
在路鸣提问之前,舒盈已机警地四下打量过展厅。除他们之外还有几名客人在场,她无法判断路鸣究竟要提防哪一位。凭借搭档之间的默契,她相信路鸣给自己使眼色一方面是为了阻止她暴露他的真实身份,另一方面则要让她配合演出,助他脱困。
“陈先生,估值需要根据画作的真伪、品相以及修复情况综合来看。”她扫了一眼两手空空的他,“您没带着画作也没关系,有照片么?”
“手机里有几张。”
“那,请您移步到我的工作室,让我先看看照片。”说着,她作了个“请”的手势,带路鸣离开了展厅。
踏入舒盈的工作室,路鸣才卸下防备,放松得舒了口气。他在工作台旁边的椅子上落座,伸直长腿,朝她比了一个代表胜利的“V”字。“多谢了,还是你最了解我。”
“什么情况?”舒盈将工作台旁边的画架移到另一边,他瞥了一眼她正在修复的油画,从风格判断并非有名的画家。
“上次跟你说过我在执行卧底任务,对方请我来香港出席巴塞尔艺术展。今天正好有半天空闲,我就打算过来见你一面,没想到被跟踪了。”路鸣双手枕在脑后,说得轻描淡写。
舒盈吓了一跳,心想还好自己够机灵没露出破绽,否则说不定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想想后怕,她狠狠瞪了路鸣一眼,“你太笃定了,万一我没看懂你的眼色怎么办?”
路鸣笑嘻嘻地回道:“我信任你呀,搭档。以前我们互相看一眼就知道站哪个位置回什么球,我果然没赌错。”
舒盈猛摇头,一脸不可置信。“真受不了你毫无道理的自信!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非要冒险见面?”
路鸣脸上的嬉笑不见了,他难得表情严肃,一本正经问她:“舒盈,你有唐瑞年大师的消息么?”他用上了敬语。
舒盈一惊,迅速反问:“你找他干嘛?”
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古怪,再联想到几年前巴塞罗那重逢的时候舒盈就不太情愿提及唐瑞年的名字,他心里的疑惑越发重了。“最近有几个库宁、波洛克的藏家,他们手里的画被佳士得判定为赝品。这些画之前都是通过唐大师的格拉斯拍卖行进行得私下交易。”路鸣不想瞒着舒盈,此事非同小可,甚至有可能要搭上唐瑞年一辈子的声誉。“假如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舒盈无礼地打断了路鸣,她的语气相当坚决,一付划清界限的样子。
路鸣望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探究的意味非常明显。“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得直截了当。
舒盈抿紧双唇不发一言,倔强地抵抗不愿再回首的往事。然而,它的力量过于强大,她仍然被拖进了回忆的漩涡,无处可逃。
舒盈在纽约德文特画廊做了一年学徒,师从著名的修复大师桑切斯·佩里尼。桑切斯是个严厉苛刻的小老头,除了唐瑞年之外其他人在他眼里差不多都是“智障”级别,能在他手下做满一年学徒的人少之又少。对于零基础的舒盈来说,桑切斯简直就是地狱魔王一般的存在。她没少挨过骂,有一次还差点被桑切斯赶到冰天雪地的街头,只因为她在调配清洗变色上光油的溶剂时搞错了比例。
她后来才知道自己的错误足以毁掉一幅画,从此之后不论是清洗还是修复画作,舒盈都倍加谨慎,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年过去,桑切斯满意地将舒盈交还给唐瑞年,声称“她现在比智障提高了一个级别,像个笨蛋”。舒盈心里一紧,她觉得这两个单词的意思从本质上看是一样的,不由担心唐瑞年要求退货重修。不过看看桑切斯笑眯眯的表情,再看看唐瑞年心领神会的微笑,她放下了忐忑。
舒盈跟着唐瑞年学习鉴定,比清洗和修复油画更难。她先用了半年时间攻读西方美术史,熟记每一个画家的风格特点,再用一年半跟随唐瑞年走进一个又一个博物馆、美术馆以及拍卖行的储藏室,那些从未在人前展览过得大师画作被他用来训练她的双眼。舒盈的经验就是靠日积月累从不间断的训练飞速增长,彻底履行了她“比别人付出百倍努力”的承诺。
学艺三年后,舒盈在唐瑞年任职的格拉斯拍卖行开始独立进行鉴定、清洗和修复工作。起初,她被委派的任务尽是一些名气不大的画家,不管做了什么都需要向唐瑞年汇报。他是鉴定修复部门的负责人,他们的关系从师徒变为上下级,不变的是他对她一如既往的严格要求。
又过去半年,舒盈逐渐有机会接触到马蒂斯、达利、米罗等大师的画作。她的鉴定结果没有辜负唐瑞年毫无保留得传授,他特意在公司举办了一个派对庆祝舒盈顺利“毕业”。
那天晚上,舒盈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她喝了很多酒,派对结束时迷迷糊糊路都走不稳。唐瑞年不放心她坐出租车回去,便带她上了自己的车。
事后,舒盈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唐瑞年压在床上,他深情款款凝视她的脸,低下头想要吻她。
舒盈吓得不轻,冷汗湿透了后背,剩下的酒精也随着汗液彻底挥发。唐瑞年不单单是她的上司、老师,更是父母的好朋友,换言之他是自己的长辈。她奋力挣扎,想推开身上的男人。
“雪莹……”他的表情仿若坠入梦中,呼唤得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母亲。
一刹那,恍如被利刃横切的洋葱,唐瑞年隐匿的内心世界一览无遗。那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那些只能说给画中人听得私语,全是他无法言说的深情。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一分钟停止爱过方雪莹。
但是舒盈完全不感动,反而有种令人作呕的恶心感。“唐叔叔,唐叔叔,我是舒盈!”她拼命大叫,试图唤醒唐瑞年。
她的尖叫让他停下了动作,唐瑞年迷茫得看着她的脸,似乎想搞清楚她到底是谁。趁他失神,舒盈使出曾经学过得防身术动作,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掀翻,自己则连滚带爬逃下了床。
她背靠墙角站立,戒备地盯着他。唐瑞年一动不动仰面躺了五分钟,才阴沉着脸翻身下床。
见他有所行动,潜意识警告舒盈赶紧逃跑,她的脊背几乎贴在墙上,却还想着能不能再往里躲藏几厘米。明明过错方在唐瑞年,可是看上去舒盈比他更狼狈,更尴尬。
唐瑞年眼神冷漠,视线扫过那张令自己痛苦不堪的脸,欲望同良知展开激烈地交锋。最终,他的表情舒缓下来,开口说道:“舒盈,明天你不用来了。”
舒盈低下头,声如蚊纳:“我知道了,师傅。”
她没做错事,但他们无法再坦然面对彼此了。唐瑞年不可能离开亲手创建的拍卖行,只有让她走人。
舒盈离职不久便收到好几家拍卖行的工作邀请,很多日子以后她才知道唐瑞年给所有有交情的拍卖行都发了推荐信。
2012年的“艺术家行动”,她事先排练了无数遍再见到唐瑞年时该如何反应。他没有出现,她再没见过他。
有一件事舒盈心知肚明——若非重量级人物推荐,以自己的资历绝无可能参与如此重大的国际行动。
预告:男主下一章终于可以在现实里出场了,嗯,就在国庆期间。祝大家节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