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能地压低身子。金属枪身又重又滑,不过我让它撑在椅背上,保持在高过头部的地方。胸腔里,心脏怦怦跳得像是要逃出去,随着听觉逐渐恢复,我发现房间里响起类似方块舞那种有拨弦声的音乐。咿,呵。这真是种心理变态的玩笑。
右手臂很僵硬,几乎麻木了。我缓缓把枪放到地上,一心只想扔了它,但我可能需要用它来保护自己不受其他人的伤害。我知道即使是在黑暗中,那些人的枪也一定朝着我的方向瞄准。
“大家都没事吗?”我用柔和的声音问房间里所有的人,不想惊吓到谁而引发更多枪响。
伊恩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我没事。”
我提高音量,盖过班卓琴的声音:“汤米?小西?”
远端一角传来窣窣声响,然后西妮那总是清澈如水晶的声音说道:“我们没事。”
我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你不问问我们吗?”米奇用一种歌唱般的声音问道。
“我知道你们会活下来,毕竟我又没有开枪。”
她发出不满的声音:“你没有才怪,不然就是你的漂亮男孩对我们开枪。”
伊恩移动身体的声音传来:“我没有。不是每个人都无法控制扣扳机的手指。”
泰哈哈笑道:“她才不是那个意思。”
萨姆尔似乎是几小时内第一次开口:“有五枪,我没有开枪,声音也不是从我旁边发出来的,所以一定是你们两位。”
伊恩的声音充满怒气:“我的枪是冷的,你想过来检查看看吗?”
米奇不令人意外地补上一句:“早知道他神勇不起来,和他冷感的女友很速配。”天啊,这个女孩什么都要扯到性吗?为什么她不干脆承认自己吓坏了,所以扣下扳机?除非……我打了个愤怒的哆嗦,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性。
我清了清喉咙,好让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和西妮的声音一样清晰:“或许是‘试胆任务’开了那些枪。他们可能对着通风孔注入火药的味道,再配上枪响的录音。不论如何,他们想把我们吓到扣下扳机。你们还不明白吗?这可是最后一回合。”
每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一定了解我说的情况是有可能的。
伊恩说:“在黑暗之中,加上闪烁的灯光,我们没办法分辨谁开了枪,谁没有开枪。”
珍抽噎着说:“一群混账。开灯,现在!你们的观众在黑暗中又看不到我们。”我没有想到她是会哭的类型。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拿枪。
“有尿骚味。”泰说。
在爆竹和爆米花的气味之中,那股淡淡的气味是氨水?
“试胆任务”一定在玩某种光线的把戏。虽然头顶上看不到有光,我却开始辨识出自己的两条手臂。我坐起来,主要是为了远离肮脏的地毯,但也是为了窥看在半黑之中逐渐现身的形影,包括双人座和那些回望着我的、一个个动来动去的脑袋。咖啡桌隐形了,不过还看得到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粗厚钢索。
好吧,没有借口,你们现在得重新瞄准。还有,说得清楚点儿,任务的最后二十分钟,你们都必须瞄准目标。
我记得上个月看的头奖最后回合,是让几个青少年站在屋顶边缘。当时我相信底下一定有网子。当玩家颤抖的时候,“试胆任务”不断重播前几场挑战的高潮片段。他们现在也一定是这样对付我们,全都是虐待狂的娱乐。
我的瞳孔开始扩散,看到泰从他的双人座掩体之后站了起来,不过枪仍朝着伊恩的方向瞄准。他用气音对丹妮埃拉说了些什么,丹妮埃拉便缓缓过去和他在一起。
珍和米奇仍用武器对着我,唔,应该说是对着我的双人座,与之前一样。萨姆尔也是。伊恩抬高他的枪瞄准着泰。
我握枪的手搁在大腿上,思考着该怎么办才好。我的手指抚过枪身,找到击锤降下杆。该把它按下去吗?我必须保护自己。“试胆任务”没有要求我们让枪的击锤一直处于扳开的状态,但我想一定没有人降下击锤。我们其实没有选择,不是吗?要想保护自己和朋友,我就必须成为这个病态任务中的战士。我抬高身体,双膝跪在地上,越过椅子瞄准目标。
我们静候着。灯光再度变得微弱,音乐的声音没了,原本听不见的声音,像是电流的嗡嗡声、楼上水管的流水声、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移动身体的声音,都变得清晰无比。黑暗是不可穿透的,有如一头碰触到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的生物。我想猛地甩掉它,却被它牢牢抓住。我觉得胸廓快要爆开,好释放狂暴抽动的心脏。我开始打嗝,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也控制不了自己发出的声音。分隔物的对面有人笑了,是米奇。
伊恩移动到他的双人座最靠近我的一端,耳语道:“低下头一分钟,专注、缓慢地呼吸。”
我照他说的去做,但仍持枪瞄准目标。我不在乎这该死的挑战,只是米奇若开了枪,我势必要回击。我深呼吸。过了一分钟,我想我的理智回来了。不过头却开始抽痛,只好缩回一只手,揉揉太阳穴。这全都是一场恐怖的幻想,对吧?我试着想象自己身在别处。
科学老师上过的一堂量子物理课忽然浮现脑海。和猫有关,薛定谔的猫。那是一个关于事件在真正发生以前,又或是被人目击以前,都只存在于或然率范畴内的故事。有位名叫薛定谔的科学家宣称,当他的猫在箱子里时,没有人能确知它是活是死,只有等到打开箱子的那一刻才会发现真相。现在我也纳闷,在这个邪恶的房间被打开以前,观众会不会得知我们的命运。
不,别想这个了,我要想些能够缓和胸腔内失控跳动的事。我们周遭的黑暗可以是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我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好吧,我选择活着。置身在黑暗中时,我把黑暗当成无月之夜里一床柔软的毯子,而我则在一个温暖且窝心的男孩附近十几厘米处休憩。我告诉自己,当他抱着我的时候,他的心是随着热情而非恐惧跳动着。
我几乎让自己相信了这个浪漫的幻想时,隐约的光线再度出现,对面仍有三把枪对着我。幻想结束,我不禁泪水盈眶,腹部有一种无望的沉重感。
令我更无力的是,当西妮发出戏剧性的叹息,说“好吧,大约过了四分钟,该换场景了。我相信我们可以做些比在黑暗中拿枪瞄准更有趣的事”时,声音中有股我从未听过的颤抖。
我希望她安静点儿,但她什么时候静静忍受过了?
泰冷哼一声:“欢迎你过来坐在这里,让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何想法,我还有一只手没事可做。”
小西和汤米那个角落传来慌乱的低语。
我的感觉像是被虫子爬满了全身:“待在原地,小西。”我唤道。要不是会造成几把枪改变瞄准目标,我会过去把她扑倒。
“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泰,就像说‘太——’爽了一样!”
我坐直身躯:“小西,你别想走过来。”
不管小西想怎么改变这个任务,这可比学校话剧重大得多。她无法单凭魅力找到退路,也保护不了我。想到泰肥硕的手指放到她的身上就令我作呕。丹妮埃拉又怎么说呢?她可能会吃醋,然后发现一枪在手毕竟还是有好处的。
米奇发着牢骚:“天啊,处女受害者的朋友比这个处女更讨人厌,或许我们该改变目标。”
我开口:“对啊,我早就知道你会瞄准手无寸铁之人,但别忘了谁的武器会指着你的头。”
我无法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米奇的枪口仍对着我,没有转向西妮。我讨厌小西到这里来,讨厌她如此毫无防御能力。我勇敢、固执的死党,她穿着那件愚蠢的马甲这么久,背一定在痛了。
我抹抹眼睛:“小西,你就和汤米待在一起,好吗?”汤米应该跟她说了报警的事,对吧?除非汤米担心小西会在戏剧性的一刻脱口而出。
汤米说:“看起来我们也该有武器才对。”
不!他在想什么啊?特别是警察随时会抵达。或者他指望的就是这一点?他的要求只是在假装强悍?他想给谁留下深刻印象?观众才不值得他这么做。
我对他说:“这里没有那么多枪,也不需要有人替这个病态的节目再加什么料。”
一股刺痛从右臂往下蹿,可能是枪拿太久了。我不晓得我还能握住这把油滑的武器几分钟。还剩下多少时间?十五分钟?如果我累了,其他人呢?只要那些闪光灯再闪,或是再来一次巨响,就可能吓到某个人扣下扳机。我们越是疲劳,越容易犯错。
房间又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对伊恩耳语:“我们必须尽快结束这个情况。”趁大家的手臂还没有因为酸痛而抽筋,趁西妮还没有和泰一起搅和出一堆麻烦,趁“试胆任务”还没有用什么新招把我们推向崩溃边缘。我毫不怀疑他们会这么做。
伊恩耳语道:“我在拟一个计策。”
我问:“什么计策?趴在地上、期望出现最好的结果?”我无意让语气这么暴躁,但绝望会带出每个人最坏的一面。
他咕哝着说:“我猜厕所里没有窗户,对吗?”
这就是他最好的计策?“当然没有。这个扭曲的剧场里没有一个地方有窗户。”说着说着,一些影像在我心里纷至沓来:舞台、观众、窗户、枪。我们是这个病态制作的演员,人渣窥视者则可能遍布世界各地,一边放松地饮用鸡尾酒、打赌,一边等待血淋淋的画面。
因为想象观众在看我们的演出,一个点子隐隐乍现,我的脉搏加速了。是什么呢?我摆脱不了自己就快想出什么的感觉,就像是用心灵之眼拿了一堆布料,把我的概念一针一线缝出来,最后变成一件衣服。思考。真希望能更清楚地检查这个环境,或许就能让其中一扇门打开。截至目前为止,我们看到了几个出口?九个?我眯起眼来,试着在黑暗中辨识物体。
“试胆任务”大概在用夜视镜头播放我们的特写画面,以为这样就能捕捉到我们的焦虑。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兴奋的事。我敢打赌,最病态的观众最想要的,莫过于和我们一起待在这个房间里,就近嗅闻我们的恐惧。我想象看任务的人会为了我们的瘀血欢呼,仿佛这里是一座罗马竞技场,而坐在镀金宝座上的帝王正在观看眼前的厮杀。
我骤然停下,就是这个。
观众中必定有人要求得到最好的位置,某些人永远会做这种要求。我们左边墙上的镶板与其他墙壁不同。此外,它只有一扇门,就在角落里,而且是一道很一般的门,不像其他的墙壁有各种诡异且隐藏的出口。我和伊恩在头奖回合开始前走来这个房间时,曾在走廊上经过一排排的椅子,那些就是最前排的座位。
我猛然醒悟。外面走廊上的丝质挂帷不只是装饰;它是帘幕,是舞台上的大帘幕,现在想必为了这场变态的演出升了起来。还有,门旁那泛光的墙不是墙,而是单向窗。窥视人离我们一定只有几十厘米。我是如此确定,感觉就像他们正对着我的脖子吹气。
该把我的怀疑告诉伊恩吗?万一汤米说的事情是真的呢?伊恩可能为了要在网络上声名大噪而操纵我进行这个任务吗?或许米奇说“试胆任务”安插了一个暗桩时没有说错。不然他怎么负担得起私立学校的学费?连那么会看人的小西也认为他很可疑。或者她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我既怀疑她的忠诚,又让她加入一个可能会被害死的阴险任务,选择我作为密友,她又多么会判断人的好坏?
今晚,伊恩一直是我的磐石。我要突围也需要有人帮助。汤米在那些恶心巴拉的网站上可能认错人了,就像他指望警察能及时赶到一样弄错了。他在网络上看到他想看的,并非事情的真相。不过他到底是我认识最聪明的人,真的有可能弄错吗?我拉扯自己的头发,没时间搞清楚了,我需要大胆行动。
我用一只手圈住嘴,把我的怀疑告诉伊恩,祈祷他会站在我这一边。
“太疯狂了。”他说,声调却暗示了他其实不大确定,“还有,就算那是真的好了,我们又能做什么?”至少他是轻声地问,而不是对大家广播我的想法。
我摇摇头,对他无法和我一样看清楚这个情况感到很沮丧,或者他是不想看清楚。他会出手阻拦吗?
我说:“我们打穿窗户。”
他静默了一会儿:“假设外面有人的话,开枪不是会射穿窗户并打中外面的人,就是会回弹。两者都让人无法接受。”
我不是那么确定观众不该被破窗而出的子弹击中,但我暂且接受这一点:“那么用双人座对着那里砸过去呢?”
“双人座很重,又没有轮子。我想我们没法产生可以把双人座推穿墙壁的动能。”
除了啤酒瓶和爆米花的盒子,室内没有别的东西可丢,除非把其他的玩家也算进来。我可不介意把他们之中的两个丢出窗外。要是能抬起这张诡异的玻璃桌就好了。
我停止呼吸。
没有必要抬桌子。玻璃桌用钢索吊着,俨然就是枚飞弹。此外,玻璃桌的两端没有双人座,所以没有东西阻挡得了它。我对伊恩耳语。他起初抗拒这个想法,但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我们交换了几个如何能把计划付诸实现、其他人又不会对我们开枪的点子。理出一个听起来不至于行不通的计划后,一个小小的咔啦声传入耳里。
“什么声音?”我问。
“我把我的击锤扳回去了。”他说。
我的胸口一紧,感觉格外脆弱。他是对的,如果我们不小心在逃跑的过程中开枪射到别人,那么逃出去将不具任何意义。更何况“试胆任务”没有说我们不能把击锤扳回去。只要我们一直拿枪瞄准其他玩家,他们应该不会发出我们违反挑战诚信的信息,暴露我们的行动。我扳回我的击锤,不过枪口仍对着米奇的方向。
“准备好了吗?”他问。
没有时间慢吞吞。西妮随时会大步走向泰,惹怒他旁边的玩家。“试胆任务”可能会大声播放音乐,或是启动洒水装置,把某个人吓到扣下扳机。
我在伊恩的旁边站起来,说:“好戏上场了。”
他倾身靠向我:“我要先跟你说一件事。我不知道汤米在打手枪时剪辑了什么关于我的恶心视频,但那百分之百是假的。”
我没办法思索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汤米确实有能力创造出他想要的视频。不论伊恩在线上做了什么,反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设法逃出这里,刻不容缓。不过我了解他对理清真相的渴望。
我耳语道:“我的真名是维纳斯(Venus)。只是想让你知道,以免……还有,你必须保护小西,不论如何。”
“我们会安然渡过危机的,维纳斯。”他把唇压在我的唇上。
我们会吗?小西和汤米会吗?只要能在后台看着西妮和马修的舞台之吻,我在所不惜。他们要吻多久都可以,随他们高兴。
我深吸一口气。“好吧,开始。”我说,只盼能有时间让汤米和西妮也加入计划。
我们往右移动。伊恩小声地笑了起来,然后越笑越大声。即使这是在我的预期之内,仍让我打了个冷战。没有人开枪,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问题。
“有什么事那么该死地好笑?”泰问。
“我们。”伊恩说,“我们表现得就像是黑暗中惊惶的小兔子。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为什么不给观众他们想看的节目呢?我们要是表现得不错,他们或许会给每个人更多的奖品。”他从我身边经过。
我一只手抓住他的上衣,另一只手继续瞄准米奇,和伊恩一同绕过双人座,撞击到桌子。伊恩捏捏我的手,然后放手,移动到桌子靠近敌人的那一侧,我则留在原地,伸手到空中,摸索连接玻璃桌的钢索。
希望在对面的伊恩也摸到了。如果他要背叛我,马上就会了。
“有谁想要荡一下秋千啊?”伊恩说,推了一下桌子。
米奇大喊:“我们应该瞄准目标,白痴。”
我咬着牙,尽力维持声音中的兴高采烈:“我们有的人可以边玩边瞄准。”
“你们在干吗?”小西问道。
我和伊恩同时拉住钢索:“如果‘试胆任务’对我们的表现很满意,或许他们会放你和汤米一马。”
沉重的玻璃在我和伊恩之间从一头晃到另一头。我把瞄准米奇的枪贴近胸口拿着,以免被钢索打到。
伊恩再度哈哈笑了起来:“在我和薇爬上去荡这个东西以前,有人要先来一趟吗?”
萨姆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那些钢索可能支撑不了额外的重量。”
我发出牢骚:“你是在说我胖吗?”
伊恩和我更用力推桌子,钢索发出爆裂声。
“最后机会。”伊恩喊道,“来吧,米奇,你和珍可以对大家示范这要怎么做。”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桌子轻触到了墙壁。希望没有人注意到。
“滚。”米奇说。
“试胆任务”会用某种方式飞扑而下阻止我们吗?或者我们做的事情很神秘,所以提高了窥视人的支持率,让产品赞助商感到很满意?
“再推。”伊恩轻声说道。
就是这一次了。计划若是失败,我也别无他策。没有别的方法能救我的朋友。我们对抗的事情是如此沉重,我的膝盖感觉好无力。它们开始弯曲,一如我为话剧试演的时候,一如我在咖啡店对自己倒水的时候,一如每次我成为别人注意焦点的时候。它们总是如此这般对我威胁恐吓。我努力站直,现在是我该坚强起来的时候。我需要好好表现,就这么一次!
当桌子朝我们荡回来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全力扭着钢索。伊恩也会做这最后的一推吗?还是会把桌子猛拉到他那一边,暴露出他真正效忠的对象?
桌子飞出去了。在钢索的哭嚎声下,桌子撞上墙壁。我暗暗祈祷那里确确实实是一扇窗。
一声撕裂耳膜的撞击声响彻整个儿房间。然后,我听到整晚最悦耳的声音——观众在玻璃墙后的尖叫。
欢迎来到我们的节目,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