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韩城带路,祁阮还真不知道繁华的京城之中,还有如此僻静清幽之处。
“此地有一种白鱼,从冬季的冰湖中打捞而出,做成用新鲜鲍鱼汁浇上的鱼脍,甚是鲜嫩肥美。”两盏斜露茶冒着氤氲的热气,螺旋着上升,又被微风吹散。
说着是雷雨,但正月还没出,尚且算是冬末春初季节,并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雷。乌云压顶看着骇人,却也不过是短暂的遮天蔽日罢了。
赶在雨水落下之前,韩城领着祁阮到了这河边小筑。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相当私密。韩城不禁想到,当初他在此处密会尹太尉,却收到了祁阮的一封信。
是那封信,开启了他和这位大邺朝七皇子新的交集。
显然,周围特殊的环境与景色也让祁阮想到了这件事,举起茶杯做出敬酒的模样,眉眼中带着骄傲的活泼:“如此佳境却与我分享,多谢韩将军慷慨。”
仿佛与韩城才一起,她才会恢复成一个本性少年的状态。
当然,如果把前世加起来说,祁阮远远不止十四岁。但是她前世过得迷蒙而荒唐,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任人摆设的傀儡。而今生重新回到年幼的躯体中,整日里装疯卖傻,偏居皇城一隅,倒是也没什么长进。
翠绿色的茶盏中盛放着暗色的斜露茶,显得分外晶莹剔透。两个杯子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韩城笑道:“既然与殿下分享,自然要用最好的地方。”
其实他在这河边小筑里还有最好的酒,但是打量着对面人瘦弱的身板,还是决定放弃那伤身的东西。
窗外雨势颇大,几乎坠落成一道帘幕。不远处的河面上水波荡漾,一片迷茫的烟青色。
韩城想到刚才在谢府的情景,问祁阮道:“殷牧特地把你叫出来,是为了说什么?”
祁阮原本正处于放松状态,冷不丁听到这样一个问题,险些没把茶水倾倒出来。
韩城不会也相信那个所谓的“逍遥山宝藏”罢?
祁阮不禁有些踌躇,毕竟她可不想因为这种荒唐的传言而被韩城猜忌。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传说中被谢长风藏起来的黄金。如果韩城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藏宝图或者是其他线索,必定是要失望。
韩城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可是看到祁阮的反应,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放下茶杯,却也不追问,只是静静等待她编织语言。
他看出了祁阮的为难,但是却不愿意就此揭过。
虽然至今为止,韩城都没有抓到殷牧确实的把柄,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殷牧绝对所图非小。
他不知道殷牧和祁阮做了什么交易,但是却不能让她被人骗了。
“你听说过……逍遥山宝藏么?”
良久,祁阮还是选择相信韩城,小心估量着说道:“就是当初舅舅攻打黄金城的那个……传说。”
“听说过。”韩城用了几瞬消化这个消息,构建出最近事件之间的联系后,发出一声冷笑:“殷牧跟你说的?”
“他问我知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祁阮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但是他似乎觉得我应该知道的样子,还说三哥那次在玉卓阁绑架我也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敏王是个蠢货色。”韩城的脸色显得格外阴沉,搁在桌面上手指的骨节发白,祁阮几乎要担心他会把桌角捏断。
他就用这种黑得吓人的神色继续问祁阮:“他还说了什么?”
“还有灵儿。”祁阮想了想,缩着脖子的模样显得可怜巴巴:“就是那个在玉卓阁,脸上被我抓了一把的侍女,殷牧说她会巫术,是三哥打算用来控制我的人选。”
韩城是记得灵儿的,她是玉卓阁事件的关键人物,韩城甚至和张玉共同审问过她。后来敏王被降爵赶回封地,却不知那个女人是否也一同去了。
“尽是胡言乱语!”
可怜的桌角终于被韩城掰断,他却不以为意,严厉地警告祁阮道:“黄金城没有黄金,巫术不过是骗人的玩意。现在他们又拿这陈年旧事来恐吓你,不过是看你年幼无依好欺负,离他们远点!”
“我本来就在躲着他们啊。”祁阮撇撇嘴,委屈地说道:“使他们非要来找我的,避无可避。”
韩城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发了火,连忙抚了抚袖子,正襟危坐,有些紧张地说道:“我没有怪你……这也不能怪你。”
顿了顿,又说道:“总之五日后正月一过,你就搬到安乐王府。这几日我先派人将王府修葺好,时间紧急无法尽善尽美,只望你莫要嫌弃,先搬出来为重。若是有不如意的,回头再慢慢修整便是。”
祁阮张了张嘴,却觉得眼珠酸涩,敛眉道:“那是谢府……无论变成何等模样,我哪有嫌弃的道理?”
门外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两个人都不再言语。一盘鱼脍并几样精美菜色被端到桌面上,送菜的人再度悄然退去。
祁阮这才想起来,方才韩城言辞激烈之时,既没有称“臣”,也没有称“殿下”,而全都是“你”和“我”。
显然,韩城也发现了。
他用公筷将鱼脍蘸上酱汁,放到祁阮碗里,放缓声音道:“臣实在无礼,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不,韩大哥。”祁阮红着眼睛摇了摇头:“你如同我的亲人一般,诚心为我打算。我虽然软弱无能,却还识得好歹。”
“你哪里说是软弱无能?”韩城叹息着说:“殿下向来聪慧机敏,只唯有一点,看不透人心险恶,保有一颗良善之心。”
“不过也无妨。”他望着祁阮,目光坚定:“既然有臣在,就会时刻提点与保护着殿下。”
祁阮:“……”
她刚才委屈难过的情绪一下子就被现在这种又尴尬又感动的情绪掩盖过去了。
聪慧机敏但是却太善良了?
——祁阮觉得韩城对她大概是有什么误会。
不过祁阮很快就找到了原因。
前世的时候,她记得韩城评价谢长风,称他“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只可惜不善揣度人心之极恶,天人之姿,却终成末路英雄。”
当时坐在皇位上当傀儡的祁阮就想说,谢长风养着几十个暗卫,连用公主换太子这种事都能当机立断,这种人在韩城心目的形象却是,武力智力都十分惊人,可惜过于天真善良?
祁阮觉得韩城的个人偶像崇拜实在严重。
所以现在她听见韩城对自己的这种类似的评价……
嗯,大概就是出于对谢长风的崇拜喜爱,而引申出来的爱屋及乌罢。
正如韩城所说,鱼脍的确分外鲜美。
吃饱喝足的过程中,韩城望着祁阮:“若是殿下不以为忤,臣私下里可否叫殿下的名字?”
不知为何,韩城的浅笑里带着名为慈爱的光芒。
“当然可以,谢大哥。”祁阮小口抿着酸酸甜甜的梅子汁,笑眯眯地大方答应。
虽然名义上祁阮的地位比韩城高,但是韩城才是她从始至终的金大腿啊!
“阿衍。”韩城似乎很是高兴,当即又夹了一块盐酥鸡放在祁阮碗里:“衍弟,尝尝这个。”
祁阮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不过这次她控制得很好,只不过是表情重归平静,低着头大吃大喝。
祁衍,祁衍。
这是她两世都无法忘怀的名字,像是一个变成噩梦的美梦,既是怀念,也是纠缠。
前世祁阮登基以后,曾经借助殷牧的厂卫寻找过当初带走祁衍的谢府家臣,但是却没有音讯。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死在南方蛮夷的战乱里。
那是她的哥哥啊。每次午夜梦回想起亲人的面容,都是一场溯回的劫难。
等到吃完这顿饭,已经过了未时。祁阮的出宫令牌要求她申时回宫,距离现在只剩下一个时辰。
在回宫的路上,祁阮有个一直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既然传言是黄金城的黄金,为什么会叫逍遥山宝藏呢?我从未听说过逍遥山这个地方。”
韩城显得面色复杂:“逍遥山不是一座山。”
准确的来说,逍遥山这个名字源自于逍遥山庄,而逍遥山庄是一座……
高级妓。院。
有人说,杀手与妓。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
而妓。院,除了营业之外,也是间谍们的必争之地。与一般的妓院不同,逍遥山庄里多是多才多艺的清倌人,富商官员乐于在此将清倌人赎回带回家做妾,或者是当做高档礼物送给别人。
逍遥山庄曾经很有名,但是在大约五年前,逍遥山庄开始销声匿迹,最终不见踪影。也是从此之后,扬州瘦马才开始甚嚣尘上,变成新的抢手货。
韩城难得用了十分委婉的词句解释,半刻钟后祁阮才大约地听懂了。
她艰难地问道:“可是逍遥山庄和舅舅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说是谢长风私藏的黄金,能被称作逍遥山宝藏,难道说谢长风曾经是逍遥山庄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