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以后,京城的气候就明显冷极了。
但是越往南,这种变化就越不明显。等到越过三条江,北风吹到南疆的时候,衰弱得微乎其微。
河黎背靠正燕山,西抵绰云河,气候温暖湿润,和四月的春季没有差别。
河黎女王正倚在卧榻上假寐。她的长相与大邺人略有不同,眼窝很深,鼻梁也很高。
借大邺的兵将石矶赶到白云岭以北,疆域算是扩大了不少。大邺人不识货,总觉得南疆都是荒凉蛮夷之地。可是在河黎人眼中,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宝地。
侍女轻手轻脚地给她捏着腿,却不知女王何时睁开了眼睛。那一双眼睛黑黢黢的,又圆又大,她望向远处,但却是没有焦距的。
侍女知道女王这是觉得无聊了。捻起一个话头说道:“去年燕公子离开的时候,不是说冬天会回来么?”
说起这燕公子来,可是河黎国的一大功臣。这人足智多谋,胸有沟壑。
河黎国的制度与大邺不同。女王之下,还有八位长老。先前女王登基的时候只有十四岁,虽然是借助前代女王的余威抓住了权力,但仍然是处处受到长老的掣肘。去年女王终于到了十七岁,按规矩是长老们交还权力的年龄,但还是有人心怀鬼胎。
但就在这个时候,燕公子出现了。他先是帮助女王解决内乱,后又使得河黎成功抵挡住石矶的入侵。更厉害的是,他还能说服那些眼高于顶的大邺人接受交易,换来对石矶的出兵。
当然,能让人常常记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位燕公子,长得是真好看。
就连女王陛下,不也是动心不已?
侍女自以为提起了一个能让女王高兴的话题,可是偷偷抬眼一看,对方确是阴沉的脸色。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去,禁口不语。
良久,才听到上首幽幽话音传来:“……他不会回来了。”
侍女听出了她心中的忧愁,不忍道:“怎么会呢?明明是说好的呀。”
女王没有再回答。她透过窗外望向远方,一只渡鸟迎风而起。
说好的又怎样呢?自从知道“燕”并不是他的姓,而他的名字叫做“衍”之后,所有的事情就不再单纯了。他离开的时候,她根本不想放他走的,可是不放又能怎样呢。
那样的人,如果不是自愿留下,那么谁也留不住他。
“王——!”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冲进来另外一个侍女,急急忙忙行礼,脸上有几乎挂不住的喜悦:“燕公子……他回来了!”
“你说什么?”女王瞬间就端正了坐姿,唯恐听错了:“现在?”
“就是现在!”侍女兴奋地说:“我听兰度说的,就在王宫门口!他带了好多东西,每个人都有礼物,都是大邺的珍品!您要不要去瞧瞧?”
女王干咳了两声,又躺了回去:“不去。又不是我求着他来的,合该他拜见我才对。”
“正是要来拜见陛下。”门口传来一道和洵的声音:“许久不见,女王陛下安好。”
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脸颊上仍然有着蜘蛛状的斑纹,但并无损于他俊美如玉的气质。眉眼之间,反倒平添几分惑人。
屋子里两名侍女立即识趣地退到后面。如果不是要尽到守卫女王的职责,否则她们宁愿离开这间屋子,好把空间留给两个人。
“你怎么进来的?”年轻的女王眼珠子转动两圈,语气却不甚热络:“竟然无人通报,守卫越来越松懈了,该罚。”
“佐伊。”祁衍唤了她的名字,浅笑着说:“你不欢迎我么?我从十月就动身,可是走了两个多月才到这边来。”
“谁、谁说的!”佐伊耳尖有着微微的红:“从京城快马到这里,不过一个月路程,若是乘船,还要更快。别说谎了,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妹妹,根本就不想来我们这南蛮之地。”
“佐伊,你让我一个病人,去乘快马?”祁衍叹息着说:“我从江南一路走来,亲自为你们挑选了礼物。没想到你确是嫌弃我的,怪我自作多情。”
“我才没有!”
佐伊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她目光灼灼地望向祁衍,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一丝的落寞。却看身后的两个侍女,在掩着嘴偷笑。女王这才知道是被打趣了,没好气地说道:“我听说你给兰度他们都带了礼物,那我的呢?”
“你想要什么?”祁衍施施然地说道:“我可是千里迢迢把自己都送给你了。”
佐伊啐道:“胡说八道!”随即又别扭道:“你身为大邺人士,来见我河黎女王,岂有不朝贡之理?”
“当然是有的。”祁衍也不再戏弄她了,笑着说:“只是不知你肯不肯要。”
佐伊这才高兴了,但眉间神色还是淡淡,吩咐侍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等到这房间里真的只剩下两个人之后,佐伊走向祁衍,忽然就伸手抱住了他:“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祁衍环住她的肩,他的影子整个将佐伊罩住。
“我当然会回来。”他亲吻着佐伊的脸颊:“答应你的,就会做到。”
“我不信。”年轻的女王趴在他肩上,声音里带着鼻腔:“从小到大人人都敬畏我,因为王上的权力。我也一直以为,权势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但是啊……你连大邺的皇位都能轻易放手,又怎会在乎我区区河黎的女王呢?”
“因为你是佐伊。”祁衍俯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的身上,除了‘女王’这个象征以外,更重要的是佐伊。如果不是‘佐伊’,那么女王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
这无疑是一句情话。
而佐伊很受用。
河黎族想来热情直白,她一旦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就会不吝啬于表达。
“我爱你,燕。”她说:“留下来吧,在这里,你只是燕公子。”
她勾住祁衍的脖子,献上自己火热柔美的双唇。
祁衍沉浸在她的热情里,但对于她的话语,却有些迟疑。
他是打算留在这里的。但是心里却清楚,哪怕将余生的时间都留下来,也所剩无几。
但他随即又释然开来。既然活在当下,又何必在乎以后呢?能有一天的人生,就有一天的意义。
佐伊却看出了他的迟疑,趴在他耳边说道:“不论你的人生还有多少,我只希望每一天都是与我在一起的。我陪你一起去药王谷,一起去找薛神医。也请你,不准、再次、抛下我。”
祁衍笑了。
他说:“好。”
他拥抱着佐伊,只觉得这一刻过的极其漫长,仿佛一瞬间就是永恒。
祁衍低头问佐伊:“你还想看礼物么?”
佐伊立即从他怀里跳出来,义正言辞地说:“要!在我们河黎,一个男人不带礼物,是走不进女人家门的。”
“那幸好我带了。”祁衍拿出一个小小锦盒,面朝佐伊打开——
里面是一枚玉镯。通体碧绿而透明,没有半点瑕疵。
“这是我母后当年交给我的。”祁衍望着她,认真地说道:“你愿意勉为其难地收下么?”
佐伊盯着那枚镯子,她虽然知道大邺的珠宝好看,但是这枚镯子,却比她见过的所有珠宝都更好看。
“我愿意。”她拿起镯子,套在自己手腕上,在阳光下折射着清澈湖水一般的光芒。
然后,她转过头,对祁衍说道:“并不是勉为其难——”
她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这是两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