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国上下一片哗然。
女帝也就算了,大邺并不是没有过。但问题是,韩城真的能轻易地交出皇权?
但偏偏他就交了。
金銮殿大朝会上,百官肃立。骆丞相为文官之首,而祁阮同样身着朝服,站在最前面。
按照她的爵位来说,是该站在最前面的。只是以往的朝会,她不想来,韩城也不让她来。
百官听到那封奏章的内容的时候,一方面惊讶于骆丞相的大胆,另一方面则都或明或暗地看向韩城。
他们想知道,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会怎么做?
会发怒、处罚,还是会……
但是韩城什么都没有做。或者说,他的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解开身上的佩剑,放在桌案上。缓缓地走到祁阮面前。有很多人在看着韩城,但韩城现在只看着祁阮。
然后到她面前一步为止,单膝跪下,垂下头颅。
“臣韩城,愿迎吾皇登基,效忠吾皇!”
在这百人的大殿中,他的声音很沉,像是一颗巨石砸到了地板上。
随即以骆丞相为首,百官拜伏于地:“臣迎吾皇登基,誓死效忠吾皇!”
这声音一波又一波,从殿内传到殿外,像是永无休止的波浪。
祁阮望着他,袍袖遮掩下的指尖是颤抖的。她看着韩城一步步走过来,只等着自己走最后一步。
她走出了这一步。
祁阮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爱卿平身。朕定当承先祖之志,蹈力奋进,守护大邺江山!”
她的这句话却是真心的,前世虽然在皇帝之位,但只是一个傀儡皇帝。帝王儿女,权势之巅,谁心里不曾有过宏图伟业?
可是今日却实现了。
虽然不是完全靠她自己,但却真真切切地实现了!
*
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下去,顺利得非比寻常。
三日后,礼部就准备妥当,举行了登基大典。
等到晚间的时候,躺在金丝玄面的床榻上,柱子上盘着五爪金龙,仍然觉得如梦似幻。
韩城问她:“这下你可满意了?”
白日里的登基大典,她一身庄重礼服,美艳张扬,举手投足之间,已然有了帝王的威慑力。
哪怕到了晚上,被韩城堵在寝殿里,祁阮的脑海里还回味着那君临天下的感觉。
“满意,怎么能不满意?”祁阮笑嘻嘻地饮着清酒:“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谁不满意?”
她这会实际上已经有点醉了,但韩城并不点破。
祁阮头上的发冠有些歪了,扯得她头发疼。她伸手去解头上的发冠,却怎么也解不开。
韩城上前,轻轻为她剥开缠绕的丝发,取下那发冠。一头鸦羽般的长发散落下来落在韩城的掌心。
他们此时贴得极尽。祁阮能够感受到那灼热胸膛透出来的气息。
她觉得有些呼吸急促,也觉得热。烦躁地扯了扯领口,便伸手去倒桌子上的冷茶。
但是紧接着腰上失重,面前所有的光都被挡住。
强健有力的手臂紧搂住她的腰,唇瓣被覆盖。
“醉卧美人膝?”韩城放开她的唇瓣,但是坚硬的手臂还禁锢着她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欲望:“你想要什么样的美人?”
祁阮心里是想要推开他的,可是却觉得有酥酥麻麻的感觉从神经末梢聚集起来,让她身体发软。她抬眼看着韩城,觉得他此刻无比的顺眼。
便是这一瞬间的迟疑,韩城轻笑道:“你还是喜欢我的。”
祁阮嘴硬道:“不论是什么样的美人,都肯定不是你这样的,你都这么老了。”
韩城听到这话面色阴森,道:“你嫌我老?”
他二十四五的年纪,对于祁阮熟悉的那些少年郎来说是大了一点。寻常人到了这个年纪,早就成婚了。更何况,他比祁阮大了八岁,祁阮说这话倒是理直气壮。
可是一个龙精虎壮的男子,哪能容忍被心上人说老?
他一把将祁阮抄起,放在那张拔步龙床上。金红色的帷幔上挂满了串成线的珍珠,鹤嘴灯上的红烛相应成对。
一时间,竟恍若是婚房。
往日祁阮是绝不会允许他们之间亲近到这一步的。韩城知道这里面有几杯酒的作用。她虽然没有真的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但在合适的时机,酒最能催生欲念。
他不想乘人之危,只是祁阮防备他防备的太紧,错过了就没有机会了。
祁阮睁开了褐色的眼珠子望着他,仔细看去,却是一片清明。
祁阮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一直都是喜欢韩城的,也许是从宫变那一日背着腥风血雨走来的时候,也许是从在城郊水榭交心饮茶的时候,也许是更早。
只是她一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他。
祁阮的前世和今生都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她身上背负的是皇权,也就有着更加深刻的尔虞我诈。
可是韩城为她做的所有事,她不能视而不见。如果说以往还是互相试探互相妥协的过程,那么这一次,韩城是真真正正地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交付到她手上。
他真的做到了一开始承诺的那样忠诚,尽管已经没人能够要求他这样做。
那么祁阮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烛火烧到天明,不知不觉地熄灭。
*
嘉和三年,公主阮登基为帝。
摄政王还政于女皇,但依然居于一品神武大将军之位。
人们本以为女皇与大将军之间必有一番腥风血雨,但时间一长,二者非但相安无事,还政通人和,渐渐的无论是朝堂上还是民间都习惯了。
恐怕唯一心存不满的就是远在南域的燕王。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
好不容易摆平了沧侯,但南域长久以来穷兵黩武的弊端正在愈发激烈地暴露出来。原本土地就不肥沃,人民生活愈发困苦,倒真的变成穷山恶水了。
新任女皇提出援助南域五十万两白银,并派遣农务博士前去帮助南域平民改善农桑,条件是南域派兵援助河黎攻打石矶。这对于燕王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虽然心中仍是愤愤不平,却也只能答应。
当皇帝是非同一般的累。对于祁阮来说,自然比做安乐亲王的时候忙碌得多,但手握权力的滋味,却是非同一般。借用整个国家的力量实现自己的设想,看着取得好的结果,那种成就感是无可比拟的。
夜深了,祁阮还在看户部尚书呈上来的奏章。现行的税法对于农民来说仍然有些负担过重,可若是轻易减免,又难以弥补其中巨大的亏空。
户部尚书提出了新的构想,虽然不甚完善,但其中的许多想法都值得借鉴。
祁阮是很欣赏这个户部尚书的,前世就是他提出了莲山堰的弊病和改良方法。这一世祁阮没等到他当上户部尚书就用莲山堰整治方法拿去讨好韩城,虽然这位户部尚书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但祁阮却总是记得这件事亏欠她的。
敲门声响起,祁阮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漏刻,到了她惯常服药的时间。虽然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但祁阮这人是非常怕死的,因此调养身体的药材一直不曾间断。
她以为是红叶又端着煎好的汤药过来了,便又低下头去看奏折,说道:“进来罢。”
的确是有人进来了,但这脚步声却不太对。
祁阮猛地抬头,烛光将那人的身形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身姿挺拔,面容刚毅。
是韩城。
祁阮也不看奏折了:“你来干什么?”
祁阮登基以后,韩城就不该住在宫中了,应该回将军府中住才对。偏偏他总能找到各种理由留宿宫中,祁阮又不能真去赶走他。
韩城面色平淡:“今日留宿议政。”
祁阮听到这话心里面就来气,留宿议政说得好听,议着议着就到床上去了!
韩城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头发也并未束好。他似乎是刚沐浴过,发丝上还带着水汽。
韩城往日里都是归归整整的,极少像这样装扮,倒是减去几分戾气,像是贵族公子哥儿。
祁阮忍不住偷瞄他裸露的一片胸膛,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却想起那一日来……
那日是祁阮与韩城的第一次,她也不知道是何时结束的,只觉得那件事真是痛苦至极,以后再也不要做了。
祁阮心里也觉得奇怪,珍珠公主养了那么多面首,这种事不该是令人愉悦的么?还是说珍珠公主养他们只是为了看,其实也不做这种事?
祁阮抬眼看了一眼韩城,觉得发怵。清了清嗓子道:“并无甚可议的,爱卿先回去罢。”
“可是臣还有事向陛下禀报。”韩城不为所动,只是凑近了她,问道:“陛下登基已有数月,却不知对衍殿下如何考虑?”
祁衍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霜月殿中。霜月殿守卫森严,皆是祁阮与韩城的亲信,没有人知道这里还住着另外一位和当今陛下面容一样的殿下。
祁阮警觉起来:“你想干什么?”
河黎战乱已除,两国的和约已经达成。等到冬日将近之时,祁衍也将去赴河黎女王的私人邀约。
他原本是想要陪伴祁阮一直到明年冬天的,可是祁阮比他想象中适应得更快。于是他准备今年冬天就动身,南域的气候,更适合他养病。
韩城不冷不热地说道:“昨天刘阁老有个折子我压下来了。他老人家觉得新帝已立,应当充实后宫。”
祁阮差点没一口气憋在嗓子里。这些老臣,不愧是历经数朝岿然不动的大树,一旦接受了女帝之后简直比珍珠公主还放的开啊!
那边韩城还在阴测测地说道:“他觉得今年的探花郎就不错,陛下觉得呢?”
之所以提探花而不是状元和榜眼,是因为那两位不是年龄太大就是相貌堪忧。而这位探花郎却是那你年轻俊秀一表人才,还是忠勇伯的外孙。
祁阮讪笑着去拉他:“莫不是朕的大将军这是吃醋了?”
韩城臭着脸道:“若您还只是阮公主,我自然不需要吃醋。”
祁阮诚恳地点点头:“没错,若我不在这个位置上,那也不过是一个仰人鼻息的公主。而你是炙手可热的摄政王,想爬床的人不知凡几,我光喝醋不用吃饭就能饱了。”
“胡说什么!”祁阮这段话的态势亲密,让韩城耳尖蔓延上红晕,但在烛光之下并不明显。
但是一旦想想真的如祁阮所说那样,韩城又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如果不把她捧上高位,只让她在角落里仰望自己,那绝对不是祁阮能做到的事情,她一定会离开。
韩城内心活动丰富,面上却不显:“那我牺牲了这么多,又有什么好处?”
祁阮想了想,仰着脸问道:“以身相许?”
但却又摇摇头:“不好不好。”
韩城的脸瞬间就黑了:“你从哪儿听得这些混话?”
“真的?”祁阮狐疑地看着他:“可是我听说……”
韩城忍无可忍:“你究竟是听谁说?!”
祁阮小声说道:“……程洋。”
“你信他?”韩城气得牙痒痒:“他背叛你,把你的信息告诉我——”
祁阮不以为意道:“那不是你强迫他的么。再说了,我有分寸,不会毫无防备。在有些事情上程洋这个人的确挺好用的。”
“比如说造谣中伤于我?”韩城凑近了她,灼热的气息顺着皮肤传入。
祁阮往后退了半步:“可是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韩城冷笑一声,将她压倒在卧榻上:“看来必须得亲自证明才行。”
门外,大太监赵和又是一声叹息。
明天估计又会有许多大臣有意无意地来探听大将军昨夜在皇宫中做了什么——
这叫他怎么回答?主子荒唐,到最后都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受苦!
不过寝殿里面,祁阮这次倒真的察觉出不一样来。
韩城嗓音暗哑:“阿阮,你爱我么?”
祁阮想了想。韩城只认真地等着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
韩城眸色发暗,心里不是滋味。却听见她又说道:“哪样的算爱呢?最喜欢的,还是最重要的?”
韩城说:“最喜欢的。”
祁阮答道:“那我最喜欢我自己。”
韩城无奈,又道:“那就是最重要的。”
祁阮又答:“最重要的……应该是阿衍了吧。”
韩城怒道:“祁阮!”
等到一夕过后,些微的日光透进来,祁阮伸出脚趾踢了踢他的小腿。
韩城原是抱着她睡的,可是她嫌他身上热,半夜总往墙边上滚。韩城怕她滚掉下去,只得松开手臂,离她远了些。
入了夏,暑气越来越重了。韩城身上血气足,确是一年四季都是热的。
韩城还记得昨夜里她说的话,只觉得这人是个白眼狼,假寐不想理她。可小姑娘细嫩的脚趾却往他腿上蹭,大清早的,火气又撩拨上来了。
韩城只能睁开眼睛,语气不善:“作甚?”
他打算给祁阮两天厉害脸色瞧瞧,省得她天天不知道好歹。
可是他这脸色还没摆出来,祁阮忽然伸出莲藕一般的手背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韩城,我想清楚了。”祁阮将侧脸贴在他的心口上,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最喜欢的还是我自己,最重要的还是祁衍。可在这之外,你就是我最喜欢、最重要的人了。”
然后,她听到了耳边清晰的心跳加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