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课结束，学生们都纷纷散去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了罗懿德和鸠杰两个人。
“你找我有什么事？”罗懿德转头问角落里的鸠杰。
鸠杰起身，拿着蒲团走到罗懿德面前，坐下说：“罗老师，我有些问题想不通，希望你能给我解惑。”
罗懿德看看表，说：“好吧，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但我时间排的很满，你只有一刻钟时间。”
鸠杰直视着罗懿德的双眼，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的问：“罗老师，如果想梦中杀人，只要吸干梦中人的里比多就能造成对方死亡，对吧？”
“也许吧。”罗懿德随口说。
“也许？”鸠杰皱眉反问，显然认为罗懿德是在敷衍自己。
罗懿德眼神何等锐利，瞬间就捕捉到了鸠杰的表情变化，苦笑说：“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敷衍你，而是真的是‘也许’，在梦境中吸干一个人的里比多的确可能造成那个人在现实世界中的死亡，但这并不是绝对的，也许能，也许不能，要看具体情况。”
“这次去南京我见到了这种情况，有人在梦中被杀死了，里比多被吸干了，而是现实中的肉体没有一点伤痕，连法医都验不出死亡原因。”鸠杰说。
“哦，那么，你想说什么？”罗懿德早已听出了鸠杰这么说必有后话。
鸠杰瞳孔收缩，眼中精芒乍现，锋利的仿佛出鞘的利刃，他语调低沉，强压内心翻涌的情绪问：“我父亲当年就是这么死的吧？”
仿佛一声平地惊雷在两人中间爆响，教室内的气温陡然下降。
罗懿德的眉头在一瞬间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随即迅速展开，他面无表情，迎上鸠杰犀利的目光，两人就那么无声的对视起来。
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截然不同。
鸠杰就像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虽然极力压制，但一旦爆发必将毁天灭地；而罗懿德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面无表情，完全无法捉摸他的情绪波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仿佛受罗懿德所感，鸠杰刚才一瞬间躁动起来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但那炙热的眼神依旧锋芒毕露。
这时，罗懿德缓缓开口说：“也许吧，明山的具体死因我也无法判断，因为当年我去晚了，等我见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早已查不出什么痕迹了。”
“罗叔，你别骗我，守夜人要正直，是不能说谎的！”鸠杰此时的语气简直就是在质问了。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事实。”罗懿德淡淡的说。
鸠杰顿了一下，接着问道：“罗叔，当年你是见过我父亲尸体的，对吧？”
罗懿德点头。
“那么……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鸠杰说到这里突然难掩心中的激动，竟然不自觉的口吃起来。
“你指什么可能？”罗懿德问。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父亲当年并没有死！”鸠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罗懿德听了一愣，不解的问：“逝者已逝，人已入土，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因为我这次在南京见到了这种可能，李瑜就曾经伪装成里比多被吸干的样子诈死，而且成功的骗过了所有人，所以我想，当年我父亲有没有这种可能……”
罗懿德摇头叹了一口气，不忍的说：“鸠杰啊，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当年你父亲遗体火化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所以……我劝你还是接受现实，打消这个念头吧。”
“难道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鸠杰激动的突然拔高了声量。
罗懿德默然无语，只是颓然的摇了摇头。
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鸠杰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垮了下去，刚才还精光四射的双眼立刻变得黯淡无光，如果说刚才他还是一棵青松，现在则瞬间变成了一滩烂泥。
“人，总是该向前看的，”罗懿德语重心长的说：“整日沉湎过去、活在回忆里是不对的，你要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鸠杰啊，放下那些包袱吧，你的脚步太沉重了，这会拖垮你的。”
鸠杰听了不置可否，只是低着头，看着地板，眼神没有焦距，怔怔的问：“罗叔，我父亲当年的里比多很强，对吧？”
“是的，非常强。”
“与守夜人相比如何？”鸠杰继续问。
罗懿德犹豫了一下，说：“绝大多数人都难望其项背。”
“既然如此，他是怎么被梦中杀死的呢？从他前一晚的表现看，我父亲明显是早有所感，所以偷袭一说根本不成立，你一定知道什么的吧？”
罗懿德听了默然无语，缄口不答。
“罗叔，你到底在隐藏什么？担心什么？告诉我好吗？就算我求你了！”鸠杰红着眼睛问。
罗懿德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开头，淡淡的说：“鸠杰啊，我们之间不是早就有协议的吗？这趟南京之行，有什么刺激到你了吗？”
鸠杰也转开头，低声说：“罗叔，你跟我之间定个那个协议，目的就是要永远向我隐瞒真相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们认定我永远突破不了红书三章，对吗？”
鸠杰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对于罗懿德却像是一记晴天霹雳！
罗懿德猛地转过头，眼中精光暴闪，紧盯着鸠杰，就像从不认识他一般。
鸠杰回避着罗懿德的目光，苦笑一声说：“果然被我说中了吗？”
罗懿德心中念头急转，开口问：“鸠杰，你到底怎么了？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鸠杰只是摇头苦笑，默然无语。
“是李瑜对吧？”罗懿德反应很快，接着问：“你们这次的行动报告我已经看了，李瑜在临死之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鸠杰佯装不在意的说：“只是他的一些信口胡言，真真假假的还有待商榷。”
“鸠杰，你现在的情绪很危险，”罗懿德的口气转为严肃说：“告诉我，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又何必追问呢？”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向我隐瞒呢？”
“就像你向我隐瞒一样？”鸠杰反问。
罗懿德摇头说：“你不要混淆概念，这两件事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不，在我而言是一样的，而且说不定还有一丝关联。”鸠杰好似赌气的说。
罗懿德看着鸠杰此刻混不吝的样子，顿时心中有气，他想开口以上司的身份命令他说，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相比于真相，他更在乎的是和鸠杰之间努力维系的感情，尽管这些年来这种感情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罗懿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勉强你，但无论李瑜跟你说了什么，你都要首先考虑他的动机，不要被敌人离间挑拨。”
鸠杰听了没有反应，只是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
罗懿德看了眼表，站起身，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了，我这就走了。”
鸠杰依旧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罗懿德摇摇头，走到门口，突然响起了某事，回头问：“鸠杰，最近几天要召开听证会，是关于前段时间所有出外勤的守夜人的，其中也有你们去南京的几个人，这事你知道吗？”
鸠杰轻轻点点头，说：“知道。”
“你的红书目前显示几章了？”罗懿德假装随口问。
“五章。”鸠杰抬起头，毫不犹豫的说。
罗懿德听了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眉头瞬间皱了一下，脸上忧虑的表情一闪而逝。
虽然他的身体语言和表情变化很轻微，但还是被敏锐的鸠杰捕捉到了。
看到罗懿德这不喜反忧的态度，鸠杰重新低下头，苦笑一声，喃喃自语说：“果然特么的被他说中了啊。”
此刻罗懿德虽然脸色平静，但内心的波动要远胜鸠杰，他万万没有想到，短短的几天南京之行，鸠杰竟然突然突破到红书五章，这完全让他始料未及。
罗懿德犹豫片刻，开口说：“鸠杰，听证会的时候他们很可能会询问你红书的进度，到时你打算怎么说？”
“当然是实话实说。”
“不，你不能这么说。”
“那我怎么说？”
“如果有人问你红书的进度，你说你依旧只显示了三章。”
鸠杰眉头微皱，不解的问：“为什么这么做？”
“不要问那么多，这都是为了你好，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让我在听证会上，当着所有的守夜人撒谎？”鸠杰反问。
“这只是善意的谎言，有时候说出真话未必是好事。”
“但守夜人要诚实，这有悖我们的信仰。”
“鸠杰，守夜人的信仰里并没有诚实。”
“但有正直，一个不诚实的人又如何做到正直？”鸠杰反问。
“正直有很多种理解……”
“诚实就是正直的基础，这就是我的理解。”鸠杰打断罗懿德，正色说道。
同时，鸠杰伸手入怀，掏出随身携带的红书，轻轻扬了扬，说：“虽然有时候，我厌倦透了这个操蛋的世界，但我曾经立下的誓言却从不曾忘。一个正直的人首先要诚实，我不知道你让我这么做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在众人面前撒谎，这是一个守夜人该有的、最基本的矜持。”
罗懿德看着鸠杰义正言辞的样子，突然楞了一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老朋友的身影，现实与虚幻的两个身影渐渐重合，仿佛那个人又活过来一般。
罗懿德轻轻甩甩头，把自己从沉湎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轻叹一声，说：“都是一个德行，随你吧。”
说着，他转身离开了教室。
就在罗懿德离开的同时，鸠杰注意到，在他和罗懿德之间的地板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裂缝，虽然不大，但已经颇为明显了。
这间教室已经建成使用很多年了，经年累月之下难免会出现破损，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