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难熬的是什么?是时间,也是人心。
这世上最难得到的是什么?也是时间,也是人心。多年以后长安已经是白发苍苍,她坐在田埂上看日落,远处的小孙女小跑着过来,“奶奶,你在看什么?”
长安伸出手,一只皱巴巴布满老人斑的手。昔年她还是公主的时候那双手保养的很好,路蓦然时常握在手边,时不时的偷亲一口。岁月忽已晚,她如今已是个垂暮老人了,可是那个人却停留在最好的年华里。
“奶奶在看日落。”
小孙女昂着小脑袋,盯着昏黄的暮色看了了半天也看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啊!奶奶,你陪我去田里抓蚂蚱吧!”
长安笑呵呵的摸摸小孙女的脑袋,“奶奶可玩不动,忆然自己去吧!奶奶就坐在这里看着你。”小孙女一路小跑着到了田里,长安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暮色。
她看的哪里是景,她看的分明是人啊!这一生她不过爱着那样一个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她曾经有过他爱的样子,也有过他恨得样子,到最后一切成空,她的样子他再也见不到了。
彼时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父皇极为宠爱她,以至于养的她性子骄纵,说一不二,根本容不得旁人反驳一句。谁曾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注定有一个路蓦然要来收拾她。
第一回相遇是那一年行宫避暑,他随父亲一同过来了。关于路蓦然这个名字她是知道的,那一年的状元郎是澄郡王府的表哥贺枫,探花郎便是这位同他齐名的路家嫡子。
起初她对贺枫其实有那么点意思。毕竟少女情怀总是诗,他们门当户对,他号称京城第一美男子,她的容貌也是不差的。若是能结为连理,也是美事一桩。
可是贺枫瞧不上她,那一日在行宫的湖边她心血来潮,同他表白。她一生都没有那样扭捏过,“表哥,父皇说等年后就要为我选驸马了。”
贺枫手里端着鱼食,听了这话什么表情都没有。她急了,“表哥,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贺枫扭过头,面色坦然,“微臣在此恭贺公主了。”
长安冲过去将他手中的鱼食打翻,“贺枫你难是傻子吗?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我现在问你,你做我的驸马可好?”
她没想过贺枫会拒绝的。她是天之骄女,京城贵女加起来都没有她分量重,可是贺枫不喜欢她,也不肯娶她。
“公主的美意,臣谢过了,只是公主值得更好的人。”贺枫只留下这样一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这跟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第一次诚心诚意的喜欢一个人,结果却是不大完美的,这一狼狈的模样叫路蓦然看的清清楚楚。
一方帕子递到跟前,她没接,目光顺着那只纤长白皙的手往上,看见的是路蓦然那张精致的脸。她心中恼怒,扯了帕子丢到地上,“你是在可怜本公主!”
“公主有什么好叫臣可怜的?”路蓦然浅笑,如果说贺枫是冰山上的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么路蓦然便是人间的富贵花,唾手可得,却又叫人心神向往。
一个公主的骄傲,便是你不娶我,那我便要找一个不比你差的。
比起贺枫的冷漠,路蓦然要识趣的多。他永远不会用冷淡的语气把她拒之千里之外,那炎炎夏日他们一起泛舟湖上,从人生哲学谈到诗词歌赋,长安望着他的眼神一日比一日炽热。
母妃问她到底更喜欢谁。她在心里开始做比较,两个人都是文采斐然,一个状元,一个探花郎。两个人届是人中之龙,一个清冷高贵,一个温润如玉,可她现在却觉得嫁给路蓦然要比嫁给贺枫要好上许多。
所以她扭扭捏捏的问路蓦然,“你要不要娶我?”
当时他们正在湖边喂鱼,路蓦然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长安看出来了,她心里七上八下,“路蓦然,做了驸马就不能入朝为官,你是不是不愿意?”
路蓦然没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长安气结,她想自己堂堂一个公主,是金枝玉叶,哪一点配不上他们了!行宫避暑回来长安打定主意再也不要见路蓦然,可是宫中却传来要选公主去和亲的消息。
长安心中着急,她虽然深得皇帝宠爱。可是她是大周的公主,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皇上一定会同意的。她娇养惯了,蛮族那么可怕,她如何能吃得消?
于是她哭着去求了母妃,母妃给她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马上定亲。长安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法子,而人选只能有一个。她心悦路蓦然,所以她去求了皇上赐婚。
和亲公主的人选其实早早就定了下来,是另外一个不大受宠的九公主。皇上有些诧异,长安昧着良心道:“还请父皇成全,儿臣同路蓦然是两情相悦的。”
她是一个公主,她喜欢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她喜欢路蓦然,路蓦然也就一定要喜欢她。况且那时候在避暑行宫她和路蓦然之间举止亲密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皇上思考了一晚上,觉得路蓦然不管是学识还是人品或是长相,都十分能配得上自己的闺女。
只是有一点可惜了,本朝驸马不得入朝为正官。路蓦然是探花郎,本来前途无可限量,可是娶了公主,这官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左丞相家里头几个儿子长得最好的就属这个路蓦然,才情最好的也是他。丞相向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一个老顽固,可是提及这个儿子那是满满的骄傲。
毕竟是能跟贺枫齐名的人啊!这么一想皇帝觉着自己有些不大厚道了,可是已经有一个能干的贺枫了,这路蓦然不要也罢!
毕竟是自己女儿喜欢的人,作为亲爹他总不能扯后腿。
于是大手一挥,圣旨一下,路蓦然成了准驸马。长安心满意足,开始待在寝宫里老老实实的学习女红,学习怎么去做一个好妻子。
可是好妻子一般都是得不到丈夫的爱,最多也就只能得到丈夫的尊敬罢了。就像皇帝的真爱永远不会是皇后,但谁也无法动摇皇后的地位。
路蓦然卸任前的最后一趟差事就是随同大军送九公主去应国和亲。出城的前几日长安从宫里偷跑出来,她捏着自己赶工了好几天的荷包,十分腼腆的交到路蓦然手中。
“等你回来,咱们就要成婚了。这个你要好好戴着,我在京城等你回来。”长安一直不敢抬头,她少有的娇羞,却也因此错过了路蓦然眼中的不耐烦。
其实后来的长安想过无数次,如果那一次路蓦然没有去应国,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了?可惜没有如果,就算是有,那最不该发生的也是她去求皇上赐婚的这件事。
黄沙漫天,边境小国比不上大周山清水秀。可是路蓦然却对应国的下一任黑祭祀一见钟情,随后带着这份遗憾回了大齐。
而后他们就成了婚,十里红妆,八抬大轿,那场婚礼至今还是京城中的美谈。婚后他们夫妻关系融洽,路蓦然待她极好,就算她偶尔闹了脾气也是他先低头。
婚后的半年她就有了孩子,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婆婆是有些不大满意的,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路蓦然却抱着他们的女儿欢喜的不得了,那一刻她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觉得天下再没有比她更幸福的女人了。
第二年的光景,应国那里不大太平。皇上要找个能说会道的人过去谈判,贺枫偏偏偏偏此时走不开,于是人选就落到了路蓦然身上。
路蓦然去了应国那三个月长安心里一直不踏实,大抵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要出什么事,索性三个月后路蓦然回来了,她一颗心才算放下了。
然而她发现路蓦然渐渐变得不一样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待她更有耐心了,她闹脾气的时候他也不再来哄,而是自己一个人搬去书房。
她生下第二个女儿,婆婆的不满意更加大了,甚至希望他纳妾。路蓦然没有同意,可是好几次长安发现他抱着女儿的身影是如此落寞。
她在书房里发现了真相。樟木箱子里足足摆着几十卷画轴,画上的都是同一个女子。女子娇媚,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可那个人不是她。
路蓦然心里终究是爱上了别人。长安的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下来,她骄傲了一生,受不得这样的打击。所以她一把火烧光了这些画,那是路蓦然生平第一次同她起了争执。
他一向都是温润的,可是那一天他看着火光,眼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他发疯一样的要冲进火里,她去拉他,去被他反手推到地上。
那个叫霓裳的女子在路蓦然心中扎了根,成了路蓦然心底深处一个口子,永远不会好。长安泪流满面,却是发疯一样的大笑,“路蓦然,我是长公主,有我在一天你休想纳妾!我就是生不出儿子又怎么样?你若是纳妾,只要她进门我就有办法弄死她!”
他们夫妻的关系真的做到了相敬如宾。路蓦然夜里再也不会回她的屋子,而是一个人睡在外院。婆婆看了心疼,明里暗里都说她不好,她也不在乎,路家让她不好过,那她就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她派去应国的人查出了一切,可是那个叫霓裳的女子却已经离开了应国。她愤恨不已,却是无计可施。而就在这时牵丝主动找上了她,给了她一条路。
“我可以让他们两个人永远不在一起。”牵丝笑的风情万种。
长安不喜欢这类型的姑娘,她十分怀疑,“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你知道为什么路蓦然会变心吗?”牵丝双手撑着下巴,故作天真,“在应国黑祭祀的本领很强,她们会下蛊。有一种情、蛊,可以让一个陌生的男子毫无任何缘由的就爱上自己。”
长安认定是霓裳用了情、蛊迷惑了路蓦然。妒忌和愤怒将她的良知一点点吞灭,她答应了牵丝,她们两个做了交易。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她在牵丝的蛊惑下成了蛊人,每个月的十五蛊虫便会啃食她的心头血,那几日她生不如死。可她咬着牙挺过来了,牵丝告诉她只要这蛊虫练出来了,到时候就能解了路蓦然身上被霓裳下的蛊。
可是事情的发展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她的身子越来越差,神智也是一日比一日糊涂,许多时候她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
先皇早早就驾崩了,祁庆帝同她之间的兄妹情意并不是深厚,也不怎么管她。是以她婆婆便有些拿乔了,然而路蓦然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护着她了。
霓裳终究还是找到了京城。长安抓心抓肺,她怎么能容忍他们在一起!她知道路蓦然要去大牢见霓裳,所以她也跟着去了。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抱着那个女人,二人之间分明什么言语都没有,可那一瞬间长安就知道自己输了。
路蓦然看着霓裳的眼神里全是满满的爱意,而不像看她的那样,永远都是清冷。
“我杀了你们这对gou男女!”她拔下簪子冲过来,路蓦然却挡在霓裳面前。那一瞬间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路蓦然,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长安,我心之所系唯有霓裳一个人。是我混账,此生注定要负你。”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把簪子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长安颓然松开了手,看见霓裳抱着路蓦然大哭。大牢的人早就被长安呵斥下去了,现在谁也不会来这里了。她绝望的跪倒在地,“那就一起死吧!路蓦然,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死我们也是要葬到一起的。”
她打翻了烛台,大火很快烧起来了。长安躺在地上,浓烟呛进嗓子里,她闭上眼睛,觉得这一生都是个笑话。
那两个人爱到连死都不愿意让她插足。长安醒过来的时候京城里传来长公主和驸马双双离世的消息,那霓裳却是不知所踪。
她看着赶来的沈思弦,此刻连眼泪也流不下来,“他们把命给了你,你要好好活着。”沈思弦如是说。
伤好之后她就被沈思弦送出了京城。临行前沈思弦给了她一张通行证还有一个包袱,“里头有些银票,还有衣服干粮。长公主,好自为之,日后的路全靠你自己了。”
她往前走,走了很远很远再回头,那城门已经模糊了。她的眼泪无声无息的的砸下来,世上哪里还有什么长安长公主,活着的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她走了很远。那是一个远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小镇,镇上的人都很朴实。她自称是一个逃难的寡妇,一个人在这里开始过活。
再后来她嫁给给了一个老实的庄稼汉。庄稼汉生的黑,没读过书,可是对她很好,什么好的都想着留给她,他也不嫌弃她嫁过人,按照当地的习俗把聘礼一件不少的送了过来。
成亲那日她穿着简单的喜服坐在炕上,盖头被掀开,新郎官满脸笑的合不拢嘴。入目之处都是喜庆的大红色,长安想起当年她嫁给路蓦然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光景,比这要气派的许多,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新郎官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怎么哭了?”
“是高兴的。”她眨眨眼,笑的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