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愣了愣，提起朱达昌，一张脸上满是恨意，后牙槽咬得咔咔作响，一双拳头也紧紧的攥了起来。若是朱达昌现在出现在冬生面前，只怕冬生连剥他皮、抽他筋、喝他血的事都能做出来。
“当日我冲进县衙想去救月娘，却被那狗官下令让一众衙役把我抓了起来，将我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每日都让人对我用刑，狱中百种刑具，让我一一用了个遍。”
冬生虽从小就跟着镇子里的猎户们一起上山打猎，身子骨都一直很好。可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日日的折磨。更何况冬生现在才多大的年纪？即便当真熬了下来，身子也落下了病根。
“那狗官到了后来，折磨我的念头就淡了下来，我靠着一定要救出月娘回家见娘亲的念头熬了下来。只是苦于无力逃出去。”
冬生说到此处，苦涩的笑了笑，他往日一直觉得自己是镇子里他们这一辈最出色的一个，打猎打得好，人长得也不差，有一个即将成婚的青梅竹马。可是这件事之后，他才发现，他还是太弱了，弱得连自己在意的人都保护不了。
“我是被焕山大哥救出来的。当日……他抱着昏迷不醒的宋大人你，自己的后背还被开了一条血口子，强撑着来救了我。”
宋清桓听到“焕山”着两个字，心口难以抑制的跳动了一阵，尤其是听到冬生说焕山在重伤的情况下，仍旧抱着他，还将冬生救了出来。
虽然这话他已经在春卷嘴里听到过一次，可是再听到，心中仍是情绪翻滚，不知道说什么，只抬眼情绪复杂的看了冬生一眼，开口问道：“是……焕山救你出来的？”
“说来也惭愧，焕山大哥竟已经救了我两命了。”
冬生没注意到宋清桓的脸色，自嘲的笑了一声，说了这样一句话，却让宋清桓更加惊讶。
“焕山怎会救你两次？”
宋清桓有些诧异，没想到焕山和冬生竟还有这样的纠葛。
“宋大人不知道？”
冬生反问一句，很快又接着道：“也难怪了，宋大人是三年前来我们镇子的，焕山大哥第一次救我，还是六年前的事情。”
“我那时不过十二三岁，因为父亲不在的缘故，我常常跟着镇子里的其他猎户叔伯一起上山。那一年冬日，我仗着自己力气比旁人大些，又和镇子里其他小孩争吵了几句，心中气不过，拿着弓箭就上了山。谁也没想到，我正巧就进了一座有狼的山，那山即便是在平时候，也鲜有猎户敢去，更何况是下着雪的日子。我上了山，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一条野狼，我当时虽然害怕，但是又想证明给那群骂我没爹的孩子看，便壮着胆子，想要把狼给猎了。”
冬生轻轻咳了一声，脸上的神色似是觉得当初的自己幼稚又可笑，“也许是我运气好，那条狼竟是受了伤的，我拼尽全力还真把那条狼给猎了。我为了彰显自己的英勇，就把那已经断了气的狼扛着准备下山。却没想到，还没走多远，我就被一群野狼围攻了。”
冬生十二三岁的年纪，只身一人杀了一条野狼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的。只是他一个还未能脱掉童音的小孩子，面对这么一群野狼，也只有被狼群撕扯当作果腹之食的下场。
“就在我吓得已经动弹不了的时候，正好被焕山大哥看到了。他其实也大不了我几岁，看着那些狼，却不像我这样，吓得手足无措，连步子都迈不动。”
冬生身子亏损得厉害，站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径直就坐了下去。
“然后呢？”
宋清桓言语有些急切，踏了一步走到冬生跟前。
“焕山大哥当时上山是为了给寨中一位垂死的老人寻灵芝，没想到灵芝没寻到，却救了我一命。焕山大哥大我三岁，当时也不过十六，却比我沉稳得多。他见我还扛着那条被我杀了的狼，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放下来。又让我把染血的外衣扔出去，自己慢慢的靠了过来，捡起了我扔在地上的弓箭。”
宋清桓似乎看到了，冬日飘着雪的夜里，两个十多岁的少年背靠着背面对着一群野狼，手里甚至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武器的东西。焕山那双眼睛里定然盛满了坚定，他那个人，想什么就必须做什么，一旦萌生了要救人的念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焕山大哥手里当时拿着火把，那群狼怕火光，迟迟不敢靠近。大哥借着火把带着我不断往后退，好不容易才退出了那群狼的包围圈，本以为就这样脱险了，却没想到那群饿惨了的狼还是追了过来。焕山大哥见状，把火把往狼群里一扔，然后把我一把朝远处推了去，自己只身一人应付着那群狼。我吓得要死，却没那个本事帮忙，只能拼了命的往镇子里跑，跑到那些猎户叔伯家，挨家挨户的敲门，要他们和我一起上山救人。”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焕山大哥身上几乎没一块好地儿，肩膀上还被咬下了一块肉。那群狼也没落个什么好下场，有一大半都没了气儿，还剩几只在与大哥周旋。就在我们刚准备上前帮忙的时候，一只狼突然暴起，一爪就朝焕山大哥的眼睛挥去，大哥往后猛得一撤，那狼虽没能伤到大哥的眼睛，却从眼角抓到了颧骨，留下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我那几个猎户叔伯连忙开弓射箭，好几番纠缠才把那群狼给解决了。我们也不敢多逗留，带着当时已经力竭的焕山大哥下了山。”
焕山脸上的那道疤，竟是这样来的。
六年前的焕山，不过也只有十六岁，竟然只身一人应对一群野狼，他是从小吃豹子胆长大的吗？宋清桓都不知道说焕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还是说他少年英勇侠气冲天好。当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看吗？
宋清桓双手汗津津的，被冬生的一番话说得后怕，若是当年冬生没有找到帮手，若是他们来得再晚一步，若是那狼当真抓瞎了焕山的眼睛……宋清桓甚至不敢深想下去，索性焕山是个命大的，从野狼口中抢了一条命回来。
“焕山大哥当日伤得极重，我便将他带回我家中养病。一直到黑风寨的大虎哥带人寻来，我们才知道焕山大哥竟是黑风寨的寨主，是个……”
冬生后面两个字没说出来，宋清桓却十分明白。
焕山不管怎样，即便是救了冬生的命，那也是个土匪，所有人对土匪的印象都是穷凶极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何况还有不少人看到过那个身受重伤，身量还未长开的稚嫩少年，是如何和一群野狼周旋的。如果当真把人放回去，等以后长大了，身上的匪气愈发重了，遭殃的只怕就是他们的镇子。故而当时，有不少的人都喊着要把焕山送到官府去，交给衙门处置。
却没想到就在一群人商量着要怎么处理焕山的时候，那个被大夫诊断了至少要半月才能醒过来的少年，竟提前了一半的时间醒了过来。冷眼看着那群商讨着要如何解决他的人们，冷声开口道：“我焕山不做那丧尽天良的事，你们若是要把我送到官府那就麻利点，若是不送，我就要回我那土匪窝了。免得带累诸位。”
焕山歇了口气，出言讽刺道：“到底是我下山少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现在的世道竟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竟是要朝官府送的。今日我算是开眼了。”
焕山彼时正是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年纪，他是为了救人才被伤成这个样子，没想到一醒来就听到这样忘恩负义的话，心中若是没半点火气，只怕他就不是土匪，是那整日吃素念经的秃驴和尚了。
清水镇那群大人被焕山这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半分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话一点错都没有，焕山不顾性命的救了他们镇子里的人，他们不但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竟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把人家送进官府。
便是说一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也不为过。
“你们若是不打算把我绑去衙门，那我可就回去了。”
焕山看着镇民变幻莫测又停留在愧疚的脸色，自嘲的勾了勾唇，他当时也不是出于好心救的冬生，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心的人。若不是见冬生小小年纪竟有本事只身杀了一条狼，出于赏识才出的手。若是晓得后面会沾上这些破事，就算看着冬生被狼群拆骨入腹，也不会去插手。只是……到底也怨不住这群人，谁叫他生来就是个臭名昭著的匪徒呢？
“你……你身上伤还没好！”
冬生自幼没了父亲，家里又没什么兄弟，如今见了焕山，自个儿的命又是被焕山救的，自然崇拜得不行。见焕山要走，当即就不肯了，扯着他的袖子愣是不肯让他走。那群镇民看了看冬生，又看了看焕山，没一个开口说话的。冬生的娘左右瞧了瞧，一把拉过焕山，直接把人按在了床上。
“不管他是土匪还是什么，只要他救了我们家冬生，那就是我们家的恩人，谁也不许再说要把他交到官府去！”
冬生的娘亲这话一出，人群中有些嗡嗡的嘈杂声，但很快就消停了下来。
这到底是救了冬生命的人，愿意舍了自身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此人的心性定也不会坏到哪里去……既然如此，便罢了吧。
焕山被半逼半迫的在冬生家住了一段时间，本以为只是当还恩情了，没想到，清水镇和黑风寨竟就这样慢慢多了联系，并且密不可分，仿佛成为对方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焕山把清水镇的人当作亲人，清水镇的镇民也再不把焕山当作土匪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