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桓回到黑风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他昨日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加上今日来回奔波,身子早就虚得不成样子了,但面上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见到黑风寨来往的人们,也都温和有礼的点头招呼着。
等宋清桓回到屋子,只觉得脖子都僵得快断掉了。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刚踏进屋子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四仰八叉地躺在他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就算现在把他抗去卖了只怕他都不知道。
宋清桓走近了一些,仔细分辨了那瞌睡虫身上穿着的衣物,才认出来那孩子竟是春卷。
大晚上的他不在自个儿家里睡觉,跑他屋子里来作甚?
宋清桓身心俱乏,反倒教他生出些许恶趣味来,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直接就捏住了春卷的鼻子。
“唔——”
春卷睡得好好的,平白被宋清桓捏住了鼻子出不了气儿,起先还张着嘴巴喘了几口,等再过一会儿,那瞌睡也彻底没了,睁开了一双还糊着眼屎的迷茫的眼睛,盯着宋清桓瞅了好久。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捏着鼻子,实在是委屈得要命。
宋大人,您的良心当真不会痛吗?
“宋大哥哥……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春卷翻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睡得发酸的眼睛,嘟嘟囔囔的嘴里埋怨个没完。
“我还没说你跑到我这儿来鸠占鹊巢,你反倒指责起我来了。”
宋清桓笑着提溜住了春卷的后领,把那皮孩子提到了自个儿面前。
“我到这儿干嘛来的……”
春卷想来是脑子睡傻了,竟忘了自个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宋清桓屋子的,摸着自己的脑袋想了好半天。想是突然想了起来,双手一拍,眼睛睁得老大,“我想起来了,是寨主哥哥让我来给你送饭的!”
宋清桓听到“焕山”二字,思绪一荡,手下的力气也松了。春卷从宋清桓手里挣了出来,屁颠屁颠儿的跑到桌子面前,端着个餐盘又屁颠屁颠儿的捧着到了宋清桓面前。
“寨主哥哥说你这两天肯定都没好好吃饭,特地叫我送来的呢。这还是周婶婶做的,可好吃了。”
春卷说这话时,眼珠子都快掉进饭菜里的,那哈喇子差点就流了出来。还没入夜,春卷就端着吃的找宋清桓了,又睡了这么久,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虽然那饭菜都凉的透透的了,但那孩子是个不挑嘴的,肚子能填饱就成。
宋清桓接过春卷端着的餐盘,送来的饭菜都是他往日喜欢吃的。
虽他从未挑明说过喜欢,但只要有西湖醋鱼,他饭都能多吃一碗。
焕山看似从不在意这些,却不曾想竟细致至此。
宋清桓眼中的情绪被一张名为“复杂”的网笼罩,七七八八支离破碎,叫人没看法看真切。
“都凉透了,我拿去厨房热一下,到时候咱们一起吃了可好?”
宋清桓的思绪被春卷肚子一声响过一声的叫唤给拉了回来,他低头看了看春卷,即便看不起他的脸,也能够感受到他眼中的灼热。当然,他那眼睛是一直盯着西湖醋鱼在瞧的。
“宋大哥哥我跟你一块儿去!”
春卷闻言,连忙高高举起手,咋咋呼呼的就要跟着宋清桓去。
他可没忘呢,寨主哥哥说了要他好好看着宋大哥哥的,正好……要是在厨房里热好了,也懒得再端回来了嘛,那可多麻烦,万一又吹凉了可咋整。
厨房,春卷守着那灶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宋清桓看着春卷老实乖巧的模样,不由得发笑,若是他读书能有半分现在的专心,也不至于到现在连自个儿名字都写不好。也不晓得之前焕山都是怎么再管教这些孩子,一个赛一个的贪玩。
一想到焕山,宋清桓脸上的笑容就没了,嘴巴紧抿,露出下巴右边的一个小小的梨涡来,被厨房橘黄色的烛光一照,竟显得格外柔和温暖,平日里总是让人觉得有些许梳理的睿智也尽在烛光中消散,反倒透出几分懵懂来。
“对了,宋哥哥,你喜欢用凉水泡澡吗?”
春卷突然转过身子,没头没脑的问了这样一句话,把本就有些懵的宋清桓问得更懵了,反应都慢了许多,才缓缓的“啊?”了一声。
“什么叫‘我喜欢用凉水泡澡’?”
虽然开春了,但这段时间还在倒春寒,天气冷着呢,他怎会用凉水泡澡。就算是大热天,他也不会拿凉水来洗澡啊。
宋清桓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但是太快,转瞬即逝,叫他连尾巴都没能摸到就溜走了。
“啊?”
春卷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嘴里嘟囔着:“难不成,那天晚上是我看错了?”
宋清桓把春卷的话一字不落的全听在了耳朵里,不知为何,心口竟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原本还有些温热的指尖变得冰凉。宋清桓捏了捏自己的骨节,上面扣住了春卷的肩头,蹲下身子,言语虽听起来温和,但却控制不住的有些急切:“你哪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春卷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先是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才十分确定的开口道:“我肯定没看错!就是寨主哥哥把宋哥哥你带回来的那天夜里,我白天里瞌睡睡多了,夜里睡不着,就在寨子里到处溜达。不知道怎么就溜达到你的屋子那边了,正好瞧着寨主哥哥提着两桶水朝你屋子里走。我还以为是宋哥哥你醒了想要洗澡。”
春卷停了停,咬着指甲又回想了半天,“反正等我都溜达累了准备回去睡觉了都没看见寨主哥哥从你屋子里出来。”
“哦,对了!”
春卷一拍手,“我还看见寨主哥哥从厨房里拿了一坛酒,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喝酒了。哼哼,我要告诉周婶儿,说你们……欸欸欸,我的鱼,糊了!”
春卷威胁的话还没说完呢,鼻子里就钻了一阵儿糊味进来,那张小脸登时就花容失色,连忙踩在小板凳上,想要自个儿去把那西湖醋鱼给铲起来。
宋清桓听完春卷的话后,脸上神色竟没有半分的变化,见春卷冒冒失失的,勾着身子险些就要栽进那口大锅了,一把就把那半点不肯让人省心的小兔崽子捞到了地上。自己拿着锅铲,动作有序的把鱼给春卷铲了起来,放在了他面前。
“你自己先吃着,宋哥哥有些事情要找你寨主哥哥问清楚。”
宋清桓不等春卷回话,提起步子就出了厨房,原本五步的距离愣是被他走成了三步。
春卷端着一盘鱼,看着宋清桓急匆匆的背影,又低头瞧了瞧已经糊了一半的鱼,很是有些无奈,不就是寨主哥哥背着他喝了点酒么,哪里至于了?白白可惜了我的鱼,哭叽叽。
宋清桓走在路上,倒春寒的夜风没有半点怜惜的打在了宋大人身上,大风灌进了宋清桓的衣袖,把原本清瘦得身子骨愣是吹得看起来壮了不少。
他高热不退,关焕山什么事?若当真只是因为刘镇长,他不顾性命闯县衙救了他,已经把情给还了。为什么还要花上大半夜给他擦身子?
宋清桓越想,心口就越烫,仿佛有一团燃着的炭正在烤着他的胸口。宋清桓抬起右手,揪住了自己心口的袍子,仿佛那样就能压下那焦躁不安的悸动。可是不管他怎么揪,不管他是锤是打,心口那团火却始终消不下去,反而还有越燃越旺的迹象。
宋清桓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掌心,从厨房到焕山的屋子,他连走带奔,不过片刻就到了。
他看着焕山那紧闭的房门,眼中那道名为“复杂”的网早就被心口的那团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连点渣渣都不剩。
宋清桓没继承到宋家对于朝堂的野心,却继承了宋家人刻在骨血里的执拗,但凡是他想要的,他想方设法都会得到。
宋清桓此人,从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
宋清桓轻笑一声,像是怕惊扰房中休息的人,动作轻柔的推开了门,连走路的声音的不敢发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焕山床前。看着焕山依旧没有半点规矩的睡相,心口的那把火像是突然被一汪清水浇灭了,余下一缕缕青烟,钻进了宋清桓的四肢百骸。
宋清桓敛下脸上的笑意,盯着焕山的后脑勺看了片刻,伸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把焕山身上盖着的被子一把扯了出来,又把枕头抽了出来。把动静弄得极大,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仿佛刚刚那个小心翼翼不敢发出脚步声的人不是他一样。
原本熟睡中的焕山,脑袋没了可以放置的地方,“咚”的一声磕在了床板上,疼得他后仰了一下,又不偏不倚扯到了后背的刀伤,痛得叫出了声,半分瞌睡也没了。
“哪个不长眼睛的,没看到小爷我在养伤吗?”
焕山眼睛还没睁开,骂人的话倒是脱口而出了。话刚说完,自己倒楞了楞,大虎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烦他,二虎现在还没回来,寨中其他人更不会这样对他,除了……宋清桓!
焕山想到此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脑袋偏了过来,看着正居高临下,一脸冷漠盯着自己的宋清桓。
“宋……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