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下得极大，像是有人拿着一盆一盆的水直往下面倒，墨云滚似地遮黑了半边天。
杨延舟的衣服被打得湿透了，粘在身上，发丝也全湿成了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雨水顺着脸上滴了下来又混进了雨里。他的步子不停，等跑到徐府门口的时候早就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得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杨延舟看着徐府紧闭的大门，抬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他一把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像是存了莫大的决心，伸出手去砸门。可手刚刚要碰到那门，他却又停住了。
如此循环往复数次，他最终还是没能敲门。
杨延舟把手收回来，握成拳头死死攥着，原本苍白的嘴唇也被自己咬得充血。
他往后退了几步，又回到了雨幕里，淋着雨看着匾额上那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若是他就这么闯进去，只怕孙叔根本不会让自己见徐靖安。
杨延舟一个转身便跑了出去。
徐靖安今夜也睡不着，即便孙管家把与杨延舟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扔了，可他却还是觉得杨延舟有些阴魂不散。不管是他坐着、站着、躺着还是睡着，他总觉得杨延舟就在这屋子里。顶着一张笑脸，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就这样盯着他，叫他根本没办法入睡。
就在徐靖安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一阵夹着雨星儿的夜风从窗子里灌了进来，激得徐靖安脑子越发清醒。
徐靖安低骂了一声，翻身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子走到了窗边。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徐靖安的手刚打上窗户，就被一双冰冷的、湿漉漉的手按住了。
徐靖安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就伸手去锁来人的喉咙，可那人一说话，徐靖安的动作就僵住了。
“徐大哥。”
杨延舟的声音又低又沉，往日的欢喜跳脱仿佛都被今天这场雨给洗没了。
徐靖安伸出去的手僵住了，被外面下个没完的雨淋得湿透了。他另一只被杨延舟握着的手也跟着冷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
徐靖安的手动了动，一把伸了回来，杨延舟手里的雨水也打湿了他的手，就跟他的心似的，潮湿得不行。
杨延舟久久没有回话，屋子里静的只能听到外面滴滴答答下个没完的雨，还有呼啸着的风。
徐靖安忖度了片刻，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干净衣裳，打开了房门，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了杨延舟面前。
“都已经这么晚了，天气还这么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先把衣服穿上吧。”
徐靖安给杨延舟撑伞挡着雨，看着他始终低着头，浑身上下湿透了，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他眉头紧锁，见杨延舟也不听话，干脆一把拽住杨延舟的手腕，把他朝屋子里拉了进去。见他一身寝衣湿透了，刚想把衣服给他脱下来，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是把手收了回来，只抖了抖那干净衣服，朝杨延舟身上裹了去。
“徐靖安——”
杨延舟一把抓住徐靖安正朝自己身上搭衣服的手，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徐靖安。
徐靖安的眼皮子颤了颤，眼中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来。
只觉得被杨延舟抓住的地方突然烫得灼热。
“你何时成了这幅没大没小的模样？”
徐靖安扯了扯嘴角，有些尴尬的笑了一声，用力挣了挣，可是竟然却没能挣开杨延舟的桎梏。
“徐靖安。”
杨延舟又喊了他一声，扣着徐靖安的手腕越发用力。
“我问你——”
“这么晚了你到处跑，杨老爷定然会担心的，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徐靖安看着杨延舟张嘴说话，可杨延舟刚吐出三个字儿来就被打断了。徐靖安硬是扳开了杨延舟的手，径直朝门外走去，当真要去喊人。
“徐靖安！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屋外一道惊雷突然炸开了来，闪电照亮了徐靖安的半张脸。那张脸上震惊、慌乱、无措，种种复杂的情绪全部交织在了一起。
他等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可一开口就破了音，“我去叫人送你回去。”
“别走……”
杨延舟快步跑到了徐靖安身后，从背后拥着了他。那湿漉漉的衣服也把徐靖安身上打湿了，冰凉的触感就这样直接传了过去。杨延舟的声音颤抖，甚至带了哭腔。
他从背后死死地拥着徐靖安，就是不肯让他走，大门就这样敞开着，冰冷的风夹着雨就朝他们二人扑打过来。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我发现我对你似乎与别人不一样。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每次教我练功，喜欢你每次与我在雪地里喝秋露白。我……我知道你会觉得恶心，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当我知道你出了事，我都快疯了。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敢来，我怕你忘了我，怕你不理我。我……”
杨延舟的手越发收紧，勒得徐靖安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徐靖安的心里很乱，那段日子里杨延舟为他做的事情一点一点的全浮在了脑子里，还有当年为何杨延舟突然不与他来往，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可是这个答案……他能接受吗？
他是徐府唯一的香火，徐府日后的一切都背负在他身上，他没办法陪杨延舟，也没办法抛弃徐府这一切。
“延舟。”
徐靖安的声音柔了下来，却越发让杨延舟害怕，抱着他的手片刻都不敢放松。
他知道，如果这次放了手，他就真的抓不到徐靖安了。
“你还小，有些感情你不懂。”
见杨延舟挣扎着不肯松手，徐靖安长长叹了口气，也不去挣扎了，就这样由着杨延舟抱着。
杨延舟觉得心口闷得发疼，像是放在油锅里煎，还不放油，就这样把心从他胸口掏出来，扔进铁锅里，徐靖安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往炉灶里添了一把火。
“我把你当我的弟弟。”
徐靖安十分平静的说出了这句话来，不挣扎也不反抗，由着杨延舟抱着。
“你对我……就半点……？”
“只有兄弟之谊。”
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在那轰隆隆的雷鸣散成一阵阵霹雳的刹那，杨延舟松开了手。
“我知道了。”
杨延舟的手垂在了腿侧，头发把自己的脸完全挡住了，徐靖安根本看不出他如今的神情。
徐靖安想要伸手，却最终只是握了握自己的拳头。
“我命人送你吧。”
“不用了。”
杨延舟抬脚掠过了徐靖安，携着一阵凉风，却又在门口停住了，“我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徐大哥，我们就此别过吧。”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分明高大的身子却在那一刻显得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徐靖安看着他的背影，双脚却像是灌了千斤重，连一步也迈不动。
他不能拖累杨延舟，言语是最能伤人的东西，杨延舟承受不起，他……也承受不起。
京城头一天晚上下了大雨，第二天却放了晴，天亮得极早，还没到正午就已经艳阳高照了。
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可是京城首富杨家，却不知道为什么竟打算举家搬迁，听说是打算回江南老家。也有人猜测，是不是杨老爷为了让自己的小儿子断了对徐家少爷的念想，所以这才打算带着全家往江南去。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这杨家反正就是走定了。
“你的东西不用收拾，现在咱们就动身走，这些东西我会让人慢慢运回江南的。”
昨晚杨延舟打晕了杨老爷特地让人给他找的姑娘，又打伤了一众侍卫跑去了徐府，今天一大早才被下人发现他人晕在了杨府门口。险些把杨老爷吓得没了命，叫人把杨延舟带进了屋子，又去请了好几个大夫，好不容易把人给弄醒了，可杨延舟一醒，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想要回江南。
杨老爷听见杨延舟说要回老家，自然是一万个乐意，当即便同意了，并且还打算干脆全家都回江南，也免得在这京城受尽闲言碎语。离了京城，即便是他再对徐靖安存了什么心思，隔了这几千里，他也没办法做什么。
“好。”
杨老爷本打算等杨延舟身子好些了再走，可杨延舟愣是拗着现在就要走，杨老爷也没办法，只得顺着他。
杨延舟脸色苍白，被自己两个哥哥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脚步有些虚浮。
他跨出了房门，转头看着房间里的摆设，竟和徐靖安的屋子一模一样，就连那副挂在墙上的画，也分毫不差。
“延舟？”
杨延舟的大哥开口喊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正好看见墙上那把杨延舟最心爱的剑。
“这把剑也要带着？大哥去给你拿。”
“不必了，就让他留在这里吧。”
杨延舟敛下了眉眼，语气平静。
那把剑是徐靖安宋送他的，与他自己的佩剑是一对。就把他留在京城吧，也算是尘归尘土归土了，即便带走了也不过是随时让他再想起那个人而已。
已经未时过半了，他们还要赶在入夜之前到驿站歇歇脚。
马车在外面等着，旁边还有不少的人在围观，瞧着杨家这阵势，一个劲儿地啧啧摇头，到底是京城首富，人家这阵仗就是不一样，不晓得有多少高手在暗中保护着呢。
“延舟，天色不早了。”
杨延舟被两个哥哥搀扶到了马车上，可手却始终撩着帘子不肯放下，目光悠远地朝徐府的方向看着，似乎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幻想。一直到他的大哥开口，他才苦笑一声，闭了闭眼。
“走吧。”
他死死攥了攥手里捏着的帘子，最终还是无奈地松开了手。
“等等——！”
就在杨延舟松手的同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地传到了杨延舟耳朵里。
他一把掀开了帘子，身子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徐靖安骑着一匹红鬃马，马鞭抽打着马屁-股，径直朝杨延舟马车的位置冲了过去，眼见着到了，便一个飞身从马背上飞了下来，堪堪在马车前停住了。
杨延舟的两个哥哥对视了一眼，二人并在一起，直接挡在了徐靖安和杨延舟中间。
“徐大人来此有何事？”
杨延舟的大哥冲徐靖安拱了拱手，周围百姓悉悉索索的讨论声全往他耳朵里钻了进去，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有些防备的看着徐靖安，生怕他做些什么。
“杨大哥，我……我想和延舟说句话。”
徐靖安因为赶路过来，脸色也有些苍白。
昨天杨延舟走后，他就站在门外吹了一整夜的风，自然不会比杨延舟好到哪里去。
“徐大人，延舟身子不是太舒服，我看……还是算了吧。”
杨延舟好不容易才打算回江南，断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杨大哥……”
徐靖安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却还是被杨家两兄弟挡得严严实实的。
“徐大人，请回吧。”
杨延舟的二哥冲徐靖安伸了伸手，打定了主意不让徐靖安再见杨延舟。
昨天杨延舟跑去了徐府也不知道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今日竟晕倒在了自家门口，醒来半点笑意也看不到。如今徐靖安对整个杨家而言，就是害杨延舟成了这个样子的凶手，哪里愿意好脸相待。
“我……”
“徐大人。”
就在杨家两兄弟挡着徐靖安不让他见杨延舟的时候，杨延舟自己却从马车上下来了，径直走到了徐靖安面前，喊了一声徐大人。
徐大人……
“延舟！”
“二位哥哥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
杨延舟冲他两位哥哥笑了笑，有些苍白无力。见杨延舟这个模样，他们哪里还能说个不字来，只能长叹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亲自去把那群围观的百姓给驱散了。
“徐大人有事现在就说吧，等我回了江南，便没什么机会相见了。”
杨延舟说完这话，低低咳了一声，可脸上还是带着些许的笑意。
看见徐靖安，即便什么都不做，他的脸上还是会不自觉的笑起来。
“你的身子……”
徐靖安看着杨延舟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
“徐大人还是说正事吧，我二位哥哥还等着呢。”
杨延舟直接打断了徐靖安的话，不过一夜，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徐靖安紧了紧自己的拳头，从怀里拿出一个青釉瓷瓶来，递到了杨延舟面前。
“江南湿冷，我怕你受不住，这是以前安大夫给的留的药，我……特意给你送来。”
杨延舟的笑脸僵了僵，他接过被徐靖安揣得发烫的瓶子，扯了扯嘴角，说了声：“劳徐大人费心了。”
“你非要与我这般生分吗？即便……你我也可兄弟相称，再唤我一声‘徐大哥’也不行吗？”
徐靖安看着杨延舟冷漠疏离的模样，脸上的神色有些难过，眼中情绪十分复杂。
杨延舟轻笑了一声，面上虽不显，可握着那药瓶的手却不断收紧。
“延舟的哥哥太多了，不稀罕多徐大人这一个哥哥，若徐大人今日只为了赠药，那延舟就再告一声谢了。”
杨延舟说着说着就拱手冲他行了个礼，言语动作，无一不透出个“冷”字儿来。
徐靖安只觉得嘴巴里一阵泛苦，像是被人塞了一把黄连在嘴巴里，苦得他直泛酸水。
“徐大人可还有事？无事的话，延舟便要启程了。”
见徐靖安久久不说话，杨延舟又冲他拱了拱手，抬脚便上了马车。
“延舟！”
徐靖安高喊了一声，杨延舟的身子僵住了，连呼吸也窒住了，似乎就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一路小心。”
便再也没了后话。
“呵——”
杨延舟头也不回，只轻笑了一声，仿佛是把他多年的情谊都给笑了出去，手里原本灼热的青釉瓷瓶也在一瞬间便冷了下来。
杨延舟撩开那帘子，一头钻了进去。
“好了，我们现在就启程走吧。”
杨延舟的两个哥哥见状，连忙催促马夫驾车，杨家的人一个一个从徐靖安身边掠过，风吹起了他的袍子。
一直等到杨延舟乘坐的马车从他身边驶过，速度却减了下来。
杨延舟掀开了马车的帷裳，并未露出脸来，只是把徐靖安刚刚给他的那个瓷瓶朝徐靖安扔了回去。
“我不需要哥哥，也不需要这种毫无用处的关心。”
说完这话便飞速朝徐靖安身边离开，连看也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那瓷瓶徐靖安并没有接到，从他身上弹开便直接碎了一地，雪白的粉末和狰狞的碎片堆在了一起。
徐靖安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东西，只觉得胸口闷痛。
他捂住眼睛抬起了头。
是他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