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再也不去在意那个夏天,再也没想起过那张脸,回忆曾经只会发出一声嗤笑,只当是少不更事,所托非人,只是梦中见到熟悉的画面依旧不敢回头看一眼。
华灯初上时,城中心就热闹起来了。今儿是周五,城里人理所当然地一窝蜂涌出来往繁华的地段钻,几条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她开着一辆Volvo的SUV招摇过市,才刚驶入熙春路就走不动了。交通指示牌上整版的红色,电台里播报着处处行驶缓慢的交通实况,她干脆点了根烟,任车自个儿慢慢悠。幸亏出来得早,不然迟到了不知又要部长骂成什么样。旁边一辆KIA的车主朝她这边投来研究的目光,她也不去琢磨,她知道对方是在看她的车。
在隐城,开好车的不少,光这条街上就比比皆是,一辆Volvo真的不算什么。但是懂车的人就知道,她这辆是限量的,隐城只有这一辆。而且看一眼驾驶座就不难看出,都是顶级配置。她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开这车,看上去的确有些格格不入。
等了一刻钟,车前进了还不到两米,她忍不住啐骂一声,没有间隙地又点起了一根烟。没办法,从城里头到皇廷,熙春路是必经之路,再不耐烦都得忍着。好不容易看到了绿灯,一路龟速前行,她前面的车越过线后,黄灯急跳,红灯又蠢蠢欲动。她一脚加油,还是没来得及,只能硬生生停在线前。
“去你妈的!”她大骂,自从当上了司机,她感觉自己有一半的生命都耗在了红灯上。刚停稳,她就听到轻微的擦撞声,车微微抖了一下。经验告诉她摊上事儿了,她想也不想就把头伸出窗外,大吼一嗓子:“会不会开车啊!”
肇事的车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对骂道:“你过得了怎么不过,十字路口急刹被撞了怪谁啊!”
她正愁一肚子火没地方撒,下了车走到那车主面前,说:“你瞎了眼还是色盲,跳红灯了老子不刹车还冲过去啊。”
“我是你我就过了,什么技术。”车主很是不屑。
她瞧了眼被撞的车尾,不严重,只挂了一道小印子,但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小事:“你技术好就别咬我啊。”她指着被撞的地方,说,“你说怎么解决?”
那车主被她的态度搞得很不爽,也下车来跟她对峙:“小姑娘得瑟什么,开好车了不起啊。”
她冷笑一声,说:“你他妈乡下来的吧,撞了还这么神气。”
那车主一下就怒了,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你再说一遍!”
“说你乡巴佬啊!”
纠缠之间,后面上来的车更不能动了,大家烦躁不安,纷纷抱怨,摁起了喇叭。她瞪了周围的人一眼,大声道:“吵什么吵,老子被撞了,谁都动不了,要怪就怪这傻逼。”
“打电话叫保险公司的来呀,赶紧的,要吵你们一边吵去,别耽误大家时间。”一个路人说。
她刚要反驳,交警就来了。交警叱喝着命令他们住口,要他们赶紧联系保险公司,然后便去后方将车辆分流。
保险公司效率比交通还要拖拉,等了好久才来,等他们视察了现场,定了责,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这下铁定要迟到了,她费尽心思地提前出发,这下全成了无用功。
愤然地重新发动车子,用最快的速度赶往皇廷。路上手机催命似的响,她预感部长等会会杀了她。
果然,一到部长办公室报道,还只刚从门外伸进个头,一个打火机就飞了过来,正砸上脑门。虽然不痛,但心里还是挺发怵的。
部长破口大骂:“你死哪去了,迟了一个小时!”
她心有余悸地走到部长面前:“路上太堵了,在熙春路被人磕了一下。”
“什么?!”部长大惊失色,“车怎么样?”
“擦了一点点,不是我的责任,保险公司已经认了。”
部长用力推了下她的头:“你知不知道那车有多贵,擦了一点漆都不是小钱,还要返原厂去修,你负得起责吗!”
“我说了,不关我的事。”她辩解,“是人家自个儿撞上来的。”
“你就不会小心点吗!”部长又推了下她的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这个月别想拿全工资。”
她瞪大了眼睛:“不是有保险公司吗,你赖我头上干什么?”
“我不管是谁的责任,这是公家的东西,谁坐的驾驶座我找谁。”
“部长……”
“滚出去上班!”
“我……”她还想争辩,可是看到部长投过来的怒气腾腾的瞪视,只得咬牙握拳,忍了下来。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跟皇廷签了七年的合约,现在还只过了一半,违约的话要赔很多钱,她根本没资格说我不干了,虽然她一直很想。
转身出了办公室,回到车里待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这几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守在狭小的空间里待命,接人,送人,代驾,等等。载的是来皇廷消费的达官贵人,做的却都是下人的活。表面上开着好车,实际上她的价值还不如一条划痕。
这一晚皇廷里喝挂了一群,还没到下半夜,她就送了好几拨客人。而到了下半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个带小姐出台的。最后一拨客人去的郊外的别墅区,一男一女,在车后座打得火热。开始还只是下流的调笑,后来连动作都不规矩了,俩人像被502黏住了似的腻在一起,时不时弄出暧昧的声响,把车里的气氛搞得迷乱又潮湿。
她撇撇嘴,权当没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早就习惯了把自己当空气。也亏得她有这种漠视自己的本事,酒店经理看中她话少、不多事,把她从后勤部调到了车务部,当起了司机,专门负责接送来皇廷消遣的客人。
客人们都很信任皇廷的服务,知道他们不会出去乱说,而且上她车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醉的,所以也就无所顾忌,想干吗就干吗,比今天更夸张的她都见过。有时她会觉得这才是这座城市的真面目,荒唐、下流、放纵,黑夜让人们卸下了伪装,大家不再道貌岸然,仅凭着感官和本能行事。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后面已经欲火难耐,只差没燃烧了。她前后提醒了三回,那两人才收敛一点。下去帮客人开了车,男的随手从包里抽了张百元大钞给她,说:“不错,挺老实的,你几号?”
“7号。”在皇廷,除了管理层,每个员工都有自己的编号。
“不错,下次还叫你送。”
“谢谢老板。”
收好小费回到车里,她还是有点高兴的。皇廷虽然是高档酒店,但会一次给司机这么多小费的客人其实并不多,她手头一直不宽裕,下个月又要搬了,在隐城,很难找到租金像城里头那样便宜的房子,所以钱能解决她的实际问题。
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一刻,她三点下班,从这里回皇廷有四十分钟车程,还得交接、还车,估计不到四五点是睡不成觉了。
回去的路上她开了车上的收音机,没了后座那些祖宗,她终于可以想干吗就干吗了,这是她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大多数电台都在放歌,不然就是重播黄金时段的新闻,她调到一档娱乐节目,DJ用柔亮、轻快的嗓音说:“下面就是大家关注的新闻了,现在真人秀节目是火遍了各大电视荧幕啊,去年收视第一的《我们回家吧》已经开始筹备第二季,但是最后一位嘉宾始终没有敲定。之前,关于杜乘风加入《我们回家吧》第二季的传言一直都是扑朔迷离,最近他的经纪人透露,节目方一直很积极地与他们接洽,但是杜乘风的态度始终都是有所保留。相信大家也很好奇,杜乘风在银幕上向来都是浪子形象,他参加这样一档亲子类的真人秀节目,会不会破坏他经营多年的荧幕形象呢?还是会擦出不一样的火花?更有消息称,杜乘风下一部电影想转型,走文艺路线,饰演一个父亲,而参加《我们回家吧》正是他为塑造角色找感觉的策略。众所周知,杜乘风出道至今虽然不缺人气,但戏路始终不宽,在演技方面,也未能受到肯定,除了出道时拿过一次最佳新人奖,之后连提名都没有……”
后面的话就像切歌时过渡的尾音一样,随着她意识的涣散慢慢模糊淡出了。她好久没见到杜乘风了,当然,是见本人的那种见,银幕上他还是挺活跃的。在戏里面看到他还好,演着别的角色,她便觉得这人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但每每看到关于他的采访,或者听到他的消息,她就免不了浮想联翩。
他真的说到做到,她离开家后,他就没有出来找过。当然他也没法找,她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没顾及任何后果,一点音讯都没留下。为什么没有回去找他呢?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开始是因为倔强,憋着一口气,拉不下脸。后来也是因为倔强,事已至此,就干脆将错就错了。
她别的地方不像杜乘风,骄傲这点倒是一模一样,哪怕选了条歪路,也要走到黑为止。而且她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回去,在外面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跟着杜乘风也不能让她好受多少。
虽然上班前休息了大半个白天,但夜班毕竟有悖生理规律,此时此刻,她已经感到疲乏了。打起精神回到皇廷,把交接做完,还了车,已经是五点多了。临走前,值班的同事好心提醒她下一班早一个钟头来,部长交代有个很重要的会要开。
出了室内,外头凉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跟着有风吹过来,惹得她打了个喷嚏。这一声在静谧中回荡,显得尤其响亮。
隐城秋冬天亮得晚,这时候仍然是黑咕隆咚的。她缩着脖子往大门口走,远远来了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车前灯照得她都快瞎掉了。她一边想这时候还有人入住啊,一边识趣地闪到了角落里。车在酒店主楼门口停下,马上有服务员出来迎接。从车上下来两三个西装革履的人,恍惚中她觉得自己看到了熟悉的久违的面容,但这感觉维持了不到半秒,那几个人很快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了楼。
不可能的,一瞬间的感觉怎么能当真呢,她一定是太累了。她不再多想,打了辆车快快回了城里头。
进了屋子,她一下就瘫在一楼的旧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她想只眯一刻钟就好,攒一点精神再去洗漱。意识渐渐模糊,似乎过了很久,可剩余的清醒不够她去判断时间,眼皮重得抬都不想抬一下。沙发边的窗户没关紧,风从缝里钻入,呼啸个不停。她觉得烦,也觉得冷,但就是没力气起身。
忽然,她感觉有什么在渐渐靠近,跟着笼罩在了她上方,虽然动静很小,却让她警惕。她一下睁开眼睛,看到梁一手撑着窗框,整个上半身都横着悬在自己上方,她的视线正好对着他的半张脸。
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下意识伸手把人扒拉开。梁一本就弱不禁风,被她一下弄到了地上。她觉得有点失态,但又不习惯于说软话,便没好气道:“你是鬼啊,靠那么近是想上我身么?”
梁一慢慢悠悠站起来,笑了一下:“沙发不是睡觉的地方。”
“你别管。”她烦躁地朝他摆摆手,“我说你一无业游民,有觉不好好睡,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算怎么回事?”
“没事找事喽。”梁一笑得有点轻浮,然后就上楼去了。
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烟,打算抽完这根就去洗漱。吞云吐雾之时不经意瞥到一边的窗户,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她心中一动,瞬间领会。
其实平心而论,梁一这人不算差,长得好看,又没有脾气,懒是懒了点,不过对人还是挺好的。可她始终没有办法喜欢他,可能因为他在皇廷当公关时的那些历史,也可能是因为他没脸没皮的德行。他是她见过最不自爱的人,可以把贱写在脸上,而且一点也不觉得羞耻。明明有能力活得高尚一些,却非得作践自己,去倚楼卖笑。即便是休耕了,也不去找些正经事儿做,成天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好像等死一样。
反观自己,倾尽所能,得到的只有微薄的薪水,和掰着指头数那遥远的自由之日。想来,也是讽刺,有的人不动声色就能活得悠闲,有的人幸苦挣扎,还是在夹缝中求生。
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她也不能确定自己这般熬着是不是单纯为了脱离皇廷。她是很讨厌在皇廷工作,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得罪了Feynman,来这是偿债的,所以连扫厕所的阿姨都敢对她吼几嗓子。但合约期满以后呢?她也不见得会多开心吧,因为她没有更想做的事情,即使离开了皇廷,她也只能凑合着活着。
她曾以为,离了杜乘风,她能活出自我,但生活就是这般讽刺,离开他自己依然过得很勉强。这不光是经济的问题,还有自身的缺陷。她虽然生在隐城,长在隐城,却始终感觉驾驭不了这里,处处都是陌生和艰难,没有一点归属感。她在这片于她而言是故土的地方,依旧像个异乡人一样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