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早就猜到，可在听到那两个字时，他心中还是掠过一抹酸涩。
一边的欧阳并未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继续娓娓道来：“他是美籍华侨，高中时回中国念书，成了我的同学。我们性格、爱好差异很大，我安静，他闹腾，我喜欢文，他喜欢理。于是老师安排他跟我同桌，想让我们互补。一开始我们都只当对方是朋友，时间久了就慢慢产生了变化。可我们那时都懵懵懂懂的，直到后来文理分科拉开了距离，才知道对方有多重要。”
他没有想到欧阳会一口气说这么多，听着听着就有些嫉妒，却又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确定了关系，可是高三那年他父亲要他回美国念大学。为了跟他在一起，我放弃了去日本学文学，考去了LA，跟他上同一所大学。在那边的头两年，我们感情很好，租了套公寓，天天腻在一起。他很喜欢音乐剧，也很有天分，一进社团没多久就成了主角。那时候我经常去看他排练、表演，他在台上的样子尤其迷人。那时候仰慕他的人很多，但是他眼里只有我。后来每次回忆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是时光能停在那时候该多好，我们就不用面对分离。”
欧阳的眼里弥漫起少有的怀念的神采，他有点吃味，继续问：“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欧阳苦笑着，脸上的怀念慢慢变成了苦涩：“相处久了总会腻的，平淡的日子特别令人倦怠，那些原本能令我们开心的事，渐渐地都变得见怪不怪了，原本互补的性格，也慢慢成了矛盾的原因。后来大学毕业，我的签证到期，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国，他跟我说对不起，他爱上了纽约，爱上了百老汇，决定去那里展开新的人生。我要他考虑清楚，他还是选择了城市，我只能离开。”
“你的意思是他爱城市超过爱你？可是你为什么不跟他去纽约？如果你真爱他的话。当初你不也是为了他才去LA的吗？”
欧阳叹息，笑得无奈：“‘选择城市’，这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事实就是他厌倦了，他不爱了，仅此而已。当初跟他走，是因为那时候他爱我，后来他要走，是因为他想要更新鲜的爱情。除了给他自由，我还能做什么？”欧阳说着自嘲地摆摆头，“我自认很有自信，但是在他身上，我真的栽了很大的跟头。”
“所以后来你宁愿放弃亲密关系，也要与人保持距离，是吗？”
欧阳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这样是不公平的。伤害你的是他，你不需要带着这种伤害去惩罚别人，那些……”他绞紧拳，踟蹰片刻还是说了出来，“爱你的人。”
欧阳一愣，那一瞬间表情复杂难懂，片刻后又恢复往日的温和，沉沉叹息道：“但是爱就是这么延续的，不是吗？别人把伤害给我，我又给了其他人。就像一种本事，有些人教会你以后就走了，你又遇见了需要你教授的人。”
他不予认同，觉得没有这么复杂：“欧阳，你还记得吗？我刚来隐城的时候，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你照顾我，带我认识这座城市，还教我‘人不是只有一个梦想的’。你总是叫我想开，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可是你自己呢？”
“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活在过去，我只是……”欧阳垂下眼帘，双手托腮，“不想再犯同样的错。”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错啊。”他说，“一个犯过错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比谁都清楚，而你显然不是。你只是太寂寞了，不想再受伤害。”
类似的话他三年前也和欧阳说过，当时对方把话原封不动地丢还给了他，弄得他狼狈地抽身而去，在寒雨中游荡。可这一次，欧阳只是呆若木鸡地望着他，眼睛都忘了眨。
欧阳尴尬地笑了两声，像被揭下了所有的伪装，只剩真实和无所适从：“真奇怪，在其他人眼中，欧阳静无懈可击，只有你，觉得我寂寞。”
“因为我也寂寞，所以我能感觉。”他轻轻说。
欧阳没有接话，眼神也没有移开，直到一阵风吹来，迷得他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缓解干涩。
另一边，小秘密打了个喷嚏，整个人都缩成了小虾米，直往他怀里钻。他这才意识到，夜更凉了。他脱下外套给她裹住身子，把人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温暖，然后看了眼巨幕上显示的时间，十点一刻了。
他对欧阳说：“我该走了。”
欧阳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点儿，柔柔的气息喷在他一侧的脸颊上：“这么晚了，去我家吧。”
他感觉到了暧昧，却并不似以前一样觉得欢愉，反而有点厌倦：“不了，我朋友的女儿在。”
“那下次？”
“下次也不了。”
欧阳拉开了一点距离，正色道：“你还在介意CK的事吗？我和他都已经过去了，他这次回国，住在我那，我们只叙了旧，没做其他的。”
他一时间没搞明白，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想了老半天才领悟过来，欧阳是在跟他解释。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欧阳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从没断过，他好几次为此大为光火，对方都从不解释。他以为欧阳如果能解释那么一次半次，他会因此觉得自己还有点重要，可当对方真的解释了，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你不用跟我解释的。”他嗫嚅着。
“你不是一直很想听吗？”
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解释只是一句话而已，你并不会为了这个改变。”
欧阳又一次垂下眼帘，这下月光都没能照亮他眼里的晦暗。他压低了嗓门，呢喃道：“简明，你一定要这么认真吗？我们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这话使他笑了起来，有些事拆穿了，看清了，也就不怕了。他带着冷酷的意味，毫不留情道：“像以前怎样？平日里是朋友，上了床是炮友，在一起的时候无所不做，掰了却连前任都算不上，你说的是这个样子吗？如果是，那你告诉我，这有什么好的？”
欧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幽幽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只做聊天的朋友，just friendship。”
他痛苦地摇头，满心满眼都是疲惫：“可是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对朋友如此深情，是不是不应该？欧阳，我真的累了，我厌倦了这虚伪的、永远没有定义的关系。”
欧阳僵住，愣愣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木然道：“你的意思是……你不需要我了？”
他满目悲伤，给出结论：“是你从来都不需要我。”
语毕，他从未见过欧阳如此难看的表情，仿佛是要笑，可那笑容尚未扬起就僵在了原处，跟着一点点裂开，扶着才没让它碎落下来。
欧阳强撑着表面的风度，朝他挤出了一抹勉强的笑容：“我明白了，那就听你的。”
他起身，又要道别，忽然又被叫住了。只见欧阳把手伸进衣袋，手足无措地掏了半天，才从里面掏出一台手机，递给他：“这个，到你手上就是你的了。”
他认出了是那台iPhone。
“有个联系方式总是好的，不然，说不定你哪天离开隐城，我就永远也找不到你了。”
“如果我离开了，你会像记得CK一样记得我吗？”
欧阳莞尔一笑，声音低得不知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你和他不一样的。”
他傻傻地望着对方，还未想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又听得对方说：“简明，你说，那年我去武汉，要是在人群中多留意一点，是不是就能看到你最好的时候了呢？”
“最好的时候”，他扯出一抹苦笑，他最好的时候，他自己都没能留意，是到逝去以后，才体会到那份难能可贵。
这时候，小秘密又在他怀里动了动，迟迟没有躺到柔软的床上，她早就感觉不舒服了。他将她抱得更紧，说：“我真的要走了。”
欧阳点点头，忽而又说：“对了，有个阿姨，打电话找过你。”
“阿姨？什么阿姨？”他莫名其妙。
欧阳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开始以为是你妈，后来又觉得不像。她说你阴魂不散，破坏别人家庭，还说要来找你谈谈。”
他微微蹙眉，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了。他可以想象原话一定更难听，欧阳说出来的绝对还是润色过的。他不禁露出窘迫的表情。
“没问题吗？”欧阳关怀道。
“没事的，我能解决。”
欧阳点点头，朝他挥挥手：“那……拜拜。”
“拜拜。”
这次是真的告别了，他抱着小秘密，渐行渐远。欧阳的眼神追逐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于黑暗。
这时候的欧阳，想起了过往与这个男孩的每一次道别，男孩都很不舍。当时的他总不能理解，为什么要不舍，明明想见面一通电话就能约到。可这一刻欧阳似乎有点明白了，男孩是在担忧，他知道他们的关系最后只能是结束，而他害怕会提前。就像现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