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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卿城2017-07-03 14:173,300

  出院那天,简明要考试走不开,是杜小风来接的他。她办好了出院手续,便到病房来收拾东西。他想一起动手,却被推开了。

  她不咸不淡地说:“你才刚好没多久,歇着吧。”

  他也不多说什么,由着她去。

  她从床头柜上找到一条十字架项链,举到他面前,问:“这是你的么?”

  他点点头。

  她打量了那项链片刻,发现了上面刻的名字,说:“原来你真的叫梁一。”

  他失笑,接过项链挂在脖子上,说:“不然你以为我叫什么?”

  她撇撇嘴,说:“我只是觉得太简单了,哪有起名字起得这么随便的。”

  “可能就是随便起的吧。”

  收拾好东西,走出医院,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

  他问:“皇廷的事都解决了么?”

  她点点头。

  “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她望着窗外,说:“杜乘风叫我回去念书。”

  “挺好的。”他说。

  她又转过脸望着他,问:“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莞尔一笑:“还没想好呢。”

  她犹豫了片刻,才又说:“可以去找找你的家人啊。”

  “哈?”她话锋转得太快,他一时接不上。

  她深深地望住他,认真地说:“试着找找吧,如果他们还在世,一定还在想着你。”

  他没有马上答话,眼神有点迷茫,而后喃喃地说:“你觉得,他们会希望看到我这样的孩子么?”

  “如果我是他们,见到你,我会很高兴的。”她说。

  “为什么?”

  “至少你长得很漂亮。”

  他笑出了声:“漂亮有什么用呢?”

  “也不只是漂亮。”她感觉词穷,有点儿局促,脸也微微泛红,“也有一些别的……好的地方。”

  她的脸红叫他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相识这么久,她还从未夸过他。这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天真、害羞,可爱得招人心疼。

  他朝她眨眨眼,调皮地笑道:“好吧,你的话我记住了。”

  气氛安静了片刻,忽而,她又问:“你有没有想象过,自己的家人会是什么样子?”

  “小时候想过。”他说。

  “现在不想了?”

  “有些事,想多了就没意思了。”

  “那你想象中的他们,是什么样子呢?”

  他想了一会儿,说:“妈妈头发很长,黑黑的,没有染,没有烫;爸爸鼻子很高,个子也很高,背总是挺得很直;他们都很漂亮,很年轻,看不出年纪。还有个弟弟,长得跟我挺像,不过没我好看,他个子跟爸爸一样高,性格比我开朗,却跟我一样懒。”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说:“说得好像你真的见到了他们一样。”

  他笑而不语,两人静静地望着窗外。

  车稳稳地行驶着,他望着窗外掠过的楼宇、行人,如此熟悉,又别样生疏。这里是隐城,自他有记忆起,他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大多数人会趁着年轻多看看世界,可他却觉得,这世界是如此雷同,不外乎是钢筋水泥与熙 来攘往,是心让人们辨出了差别,做出了选择。

  不过,有一件事,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甚至瞒过了自己。他其实离开过隐城一次的,去找他的来历。

  那是几年前的秋天,Feynman出国前,留了一条线索给他。Feynman知道他的身世,动用了许多关系与资源,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找到了一条与他最匹配的信息:有一对夫妻辗转了许多城市,找他们两岁时被拐骗的孩子。那孩子很漂亮,很讨人喜欢,抱着在街上走的时候,总有路人忍不住上前逗弄。他们现在在上海,又生了一个孩子,据说,这个孩子与他们丢失的那个长得很像。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买了机票,踏上去上海的路。那一年上海天气异常怪异,入秋的季节竟然飘起了小雪。他的飞机晚点了三个半钟头,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上海是个不夜城,比隐城还要繁华,而天气的异常更是挑起了城里人骨子里的兴奋。寒冷和黑夜没有让这座城市安静,街上照样熙 来攘往,车水马龙,霓虹闪耀的店里应景地播着《认真的雪》。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还是夏天,以至于听到这旋律时,脑海里想到的都是隐城的闷热。他找了家酒店休息了一夜,天亮后照着得到的地址找到了一个环境十分优雅的小区。

  那个小区座落在徐汇区,他在去的路上经过了外滩,看到了东方明珠。他多希望这些风景能唤起自己一点记忆,可事实他就犹如所有外地人一样,对这一切宛如初见。

  小区很大,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找到地址上的楼栋,然而门禁把他拦在了门外。正当他站在楼下无所适从时,身后开来一辆白色的轿车。车在不远处停住,从里面下来一家三口。那对夫妻长得很漂亮,很显年轻,打扮得得体而又优雅。女的头发墨黑,如瀑布一样流泻,光滑得让人想要上前摸一把。男的身姿挺拔,至少有一米八以上。

  男的吩咐身后的男孩子:“我跟你妈先上去了,你记得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拿出来。”

  孩子不耐烦地应着“知道了”,乖乖地钻去了后备箱。

  他们都操着标准的上海话,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都听懂了。

  那对夫妻朝他的方向走来,一路都挽着手,恩爱得不得了。经过他的时候,女的有片刻的失神,跟着回头盯了他半响,然后扯了扯男的的衣袖,对着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

  男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露出了同样的眼神,随后搂搂她的肩,像是在安慰。女的眼底闪过一丝悲伤,在男的的带领下,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楼里。

  而他一直报以礼貌的微笑,什么也没说。

  那男孩子在后备箱前折腾了一番,最后抱着一副半人高的画过来了。走到楼门口时,他想腾出一只手来掏门禁卡,无奈画实在太重,怎样都不得其法。忽然,他看见了站在一旁的他,便大剌剌说道:“兄弟,帮我个忙,刷下门禁。”他屁股往右翘了翘,“门禁卡在我裤袋里。”

  他走上前,看清了那男孩子的脸。他长得可真好看,模样跟自己有几分像,气质却差很多。他应该只有十几岁吧,个子却比自己高很多,看上去很活泼,很阳光。

  帮男孩子开门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幅画的内容。那是一张全家福,一家三口亲密地靠在一起,笑得灿烂。他一下就出神了,这样的家庭,任谁都会羡慕吧。

  男孩子进了楼,朝他灿烂一笑,说:“谢了,兄弟。”

  他把门禁卡还给了对方,同样笑着说:“不谢,兄弟。”

  门关上后,他便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心里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实感,他终于证实,屈神父的话是对的,他的名字,会带他找到归程。

  那张门禁卡上写着三个字——梁念一。

  他觉得,这就是最圆满的结局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圆满。他很开心,因为这一家人的美好没有辜负他一直以来对家的期望,他们真的值得他等待和拥有。他也很难过,因为他这样不体面的人,实在配不上这一切。

  离开上海前他去了徐家汇的教堂,自他离开教会孤儿院后,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了。他一个人默默注释着祭台上的耶稣受难像好久,想对神倾诉些什么,可思前想后,竟然只有词穷。

  而后神父来了,见他满脸迷惘,便问他需不需要告解。于是他便在神父的带领下,进行了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告解。

  隔着柔软的布帘,他对神父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辜负过别人,为什么神要让我这样孤单?难道就因为,我小时候总是在神的面前开小差么?”

  神父说:“你没有辜负过别人,那你辜负过自己吗?”

  他晃神,想起了那些声色犬马的日子,喃喃问:“辜负自己也是罪过吗?”

  “是很大的罪过。”

  “那神会原谅我吗?”

  “你用心悔改的话,会的。”

  可他却更迷惘了:“可是神没有给我机会,神摆在我面前的,都是不归路。”

  “神只是提供了各种选择。”神父耐心地说,“如果你发现你走的路是错的,那是因为你选择了它。”

  “可是我无路可走了怎么办?”

  “还可以回头啊,孩子。”

  他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上海,回到隐城后,他辞掉了公关的工作,和杜小风窝在城里头612号那栋陈旧的房子里过上了无所事事的日子。

  这几年,他时不时会想自己是不是该去做点什么,却一直没想好。一个长期以来靠脸吃饭的人,突然要凭本事生活,还真不是那么容易。不过最近他想好了,他可以像杜小风一样,从基层做起,当个茶水弟什么的,以他的姿色,应该能吸引不少客源吧。

  唔,是该认认真真,好好地体验生活了。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变好,像普通人一样地好,好到他有勇气能回到上海那个小区的楼下,告诉那一家人,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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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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