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浑噩噩地走出派出所,太久没见阳光,竟觉得外头刺眼得很。沐浴在日光下,她有种正在被消毒的感觉。
派出所门口停着辆跑车,骚包的明黄色。车前站着个人,她与那人遥遥相望,两人眼神都是五味陈杂。明明不久前才见过,她却感觉恍如隔世。她想要跑的,可经过了凌乱的一夜,她从身到心都累了,跑不动了。
那人脚步急切,走过去拉住她,一言不发把她带上了车。她听之任之,瘫在车座上,侧首望着窗外,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她也不知对方开了多远,直到某个地方停住,她又被拉了出来。她似灵魂出窍一般,无知无觉,直到有热腾腾的气体熏暖了她的身体,才渐渐找回神志。
面前火锅已经煮开了,菜肴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那人递给她一双筷子,她怔怔地望着,没有伸手去接。
对方看上去不怎么高兴,但是也没有过去的愤怒。见她半天没有动作,他问:“不吃吗?”
她没有反应。
“不饿吗?”
她还是没有反应。
对方像碰运气一般,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抛,试图找到一个有效果的:“不喜欢火锅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很喜欢火锅的。靠面前这人养的时候,她还是个爱逞口腹之欲的人,常常一个人点满桌子的菜。她真的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
她接过筷子,对方涮了块牛肉放到她碗里,语带埋怨地说:“见到爸爸没有一点表示吗?”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杜乘风往锅里放了一大把牛肉,一边涮一边说:“警察拿你身份证查了户籍信息,通知了我。我都快被你气死了。”他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
“搞成这样就是你想要的?”他说,“我年轻的时候,打架斗殴没少进局子,你好的没遗传到,学我的惹是生非。”
“你觉得丢脸吗?”她问。
“我觉得丢脸。”他重重地说,却又补充道,“但不是因为你做的事。”他望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我是有多失败,才让你走到这一步?你以前很乖的,不用我管,都长得根正苗红。”
她很是吃惊,杜乘风的话里分明就带着自责的意思,他一向心高气傲,这是前所未有的。
“那个男的,他找了我好几次。”
她想了想,才知道他指的何嘉宸:“他说什么了?”
“很多你的事情,还质问我怎么不管你。老子这辈子没被人这样教训过。”
她无法想象他们交流的场面,记忆中他们撞见那次,搞得她和杜乘风闹得很不愉快。
“那天在皇廷,是我太冲动了。”杜乘风有点不情愿地说,随后又为自己开脱,“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是个当爹的都会生气吧。我真的以为你去了英国,谁知道你一直在隐城,过着那样的日子。宁愿在外面落魄都不回家,我是跟你有深仇大恨吗?”
“不是你说的吗,我走出那张门,就别再回来。”
杜乘风被她的话噎住,随即扬声道:“我那是气话!”
“我没那么聪明,分不出气话和真话。”她赌气道。
“你……”杜乘风像是要发作,却又一下冷静了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和,“我知道你对我有怨,但是你没有必要拿自己的人生跟我犟啊,我没有不让你回家。”
“那你为什么要换密码锁?”她质问。
杜乘风一愣,低声说:“我换锁是因为……”他扭捏了片刻,似是很不习惯说这种话,“没有人再给我备钥匙,我老把自己锁在外面。”忽而,他眼中燃起一丝兴奋之光,“你回过家的,是吗?”
她羞于承认。
杜乘风的眼神变得炽热,激动地说:“你为什么都不试试呢?我怕你回来了进不来,密码特意设的你的生日啊。”
她愕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是不试,而是她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层。长年的被忽视,以及对杜乘风的不信任,令她下意识地认为,换锁就是拒绝的信号。
杜乘风看着吃惊的她,好像渐渐懂得了。他苦笑一下,自嘲道:“你对我没信心,是吗?”
若是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可经过了这些年,她觉得,世事存在太多多面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评出是非的。
对杜乘风而言,世界就像一家巨大的酒店,每张门后都是另一番天地,而他掌握了所有的钥匙,来去自如。可对她而言,世界不过是眼前的一亩三寸田,她手中的钥匙,只能打开那一间名为“家”的房间。那些年,钥匙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把它收进怀里,就能有安全感。而当失去了这份安全感,她便觉得一无所有。
蒸腾的热气熏湿了她的眼,内心却愈发地清明了。她摇摇头,同样自嘲道:“恰恰相反,是对你太有信心了。你外头应酬那么多,带着我只会绑手绑脚,没有我,你能过得更轻松。”
她的话让杜乘风心伤,他苦着一张脸说:“那只是你以为。我能那么轻松,都是因为你,你总是把自己、把家里都打理得很好,我偶尔插手,反倒坏了事。虽然在经济上你要依赖我,但是在生活上,其实是我需要你多一些。”
“那些事情,你请个家政照样能做,还能比我做得更好。”说到这她勾起一抹牵强的笑容,“你是大明星,多的是人围着你,拿着号码牌等着被叫号,而我……我还没领上号呢。”
杜乘风摇头叹息,一脸严肃地说:“我没把你跟那些人归为一类,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有优先权,可是你却从来不用。你宁愿站在人群后面干等着,都不愿意出声跟我提任何要求。”
她呆呆地望着沸腾的锅底,深深陷入自怨自怜的情绪里:“那是因为……你的世界太大了,而我的声音太小了,说了你也听不到。”她顿了顿,笑得凄惨,“你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需要我,只是良心过不去,想要讨个心安罢了。你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离了我,你照样能活得滋润。我只是不想再待在原地,看着你来来去去。”
杜乘风浑身一震,再也没有心情涮火锅,他缓缓放下筷子,双手交叠在桌上,声音低落:“小风,你错了,这天底下,没有离不了父母的孩子,只有离不了孩子的父母。你还在成长,你的世界也在成长,总有一天,你会跟别人走,会有自己的家,那时你会发现,你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可是我,我只会变老,你没见识的,我都见识过了,你的世界还会越来越大,而我的,只会越来越小。”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他们都没察觉,静静地望着对方出神。在她的印象中,杜乘风总是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他不像她,会隐藏心事,他把什么事都挂在脸上,鲁莽而又自大,这也许就是他能一直活得像个少年的原因。而他方才那番话,听着那么地卑微,那么地失落。她不曾想到,经过岁月磨砺,他也会思考,也会沉淀,也会老去。
想到“老”字,她心头涌上一股酸意,视线转移到他眼角,有几丝皱纹若隐若现,那痕迹像是刻到了她心上,把冰封已久的情感划开了一道口子,令她有想要伸手抚平的冲动。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沉的模样,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她宁愿他冲自己发火,宁愿他一如初时那个鲁莽的少年,永远要她善后,永远吊儿郎当,永远血气方刚。从她懂事起,她就一直想着怎样尽快脱离他,她没想过的是,他的年轻,他的活力,终是表象,岁月无情,他终是要先一步离开自己的。在相聚的这一刻,她竟然看到了离别。
眼眶渐渐泛酸,氤氲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赤红,她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咬牙道:“杜乘风,你不应该把我带来这个世界的,你根本就没有准备好当一个父亲。”
杜乘风眼中浮现一丝苦涩,他缓慢而又艰难地说:“我是没有准备好,但是,你妈舍不得你。”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人,这对他来说一直都是禁忌。而他一开了头,便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不受控制地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发现你的存在时,我和你妈都还年轻,只有十几岁,当时我还只是个跑龙套的群演,根本没有能力养一个小孩。我们想要把你打掉,可每次到了医院门口,你妈就很慌张,哭得很厉害。我看到她哭,就也舍不得了。”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这么多有关于妈妈的事情,虽然她对这个女人没有半分印象,但说一点也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以往不问,是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趁着这时的平和,她试探着问:“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杜乘风微微一笑,有几分少年的羞涩:“她是好人家的孩子,为了我才跟家里闹翻的。”
她没有插话,等着他继续说。
“你的名字也是她起的。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太轻,压不住太岁。但是她执意要取这个,因为她希望你能够像我。”杜乘风自嘲地摆摆头,撩撩额前的发丝,“像我有什么好呢,半生放荡不羁,到现在身边一无所有。我很庆幸你像她。”
“哪里像?”她问。
“哪都像。”杜乘风深深地望住她,“长得像,性格也像。温柔,善良,学习也好。是我没有把你带好,不然你现在都读大学了。”
“你身边那么多女人,我以为你都忘记她了。”
“有时我也以为自己忘记她了,可是偶尔想起的时候,她的样子总是很清晰。一直以来,我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的没断过,她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特别的。以前我也说不出来她哪里特别,后来想想,她就是平凡而已。喜欢一个人,哪怕她再平凡,也会觉得她身上有光。”
“她叫什么名字?”
“东阳,傅东阳。”见她一脸平静,他倒是奇怪起来,“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你以前喝醉的时候,偶尔会叫这个名字。”他说。
杜乘风有些难为情,不自然地挠了挠头。
“她现在人呢?”她问。
杜乘风摇摇头:“不知道,我找不到她了。”
“怎么会找不到?以你现在的能力,要找一个人不难。”
“如果一个人有心要躲你,你就是把天都翻过来,也找不到的。”杜乘风一脸挫败,“跟着我受苦的时候,她没有一点怨言,只是偶尔会想家人想到哭鼻子。可是哭完以后,她又什么事都没有了,继续开开心心地做饭、洗衣、哄孩子。后来我片约多了,经济好起来,她却反而不快乐了。”
“为什么?”
“大概真如你所说,我是个只管自己逍遥快活的自私鬼,她看清了我的真面目,对我失望了,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似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他望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继续道:“你不要怨她抛下了你,她走之前跟我争过你的。但是她没有学历,没有经济来源,根本没有能力跟我争。我以为只要留你在身边,她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我没有想过,她是为了谁才变得这样走投无路的。为了我,她放弃亲人,放弃学业,年纪轻轻就当妈,把青春都耗在了柴米油盐上。而我却没能抵得住诱惑,一有钱就胡天胡地的。她应该是怨我吧,不然怎么会不来找我。”他低下头,不愿让她发现自己的脆弱,“你不知道,看到你跟那个男的在一起时我有多害怕,我多怕你走她的老路。你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经历过,我能看到结局,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地阻止。”
“可我还是一意孤行,选择了跟别人走。”
“是啊,你那破釜沉舟的样子,跟她当年一模一样。”
她静静望着杜乘风,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可等了良久,他都只一脸抱歉地望着她,像个犯了错的少年。她不懂她眼中的歉意从何而来,傻愣愣地问:“为什么不怪我?”
杜乘风面露疑惑,不懂她为何这样问。
“我不听你的话,早恋,离家出走,混得一败涂地,还要你到派出所来领人。我这样丢你的脸,为什么不怪我?”
杜乘风淡淡一笑,像是疼惜,更像是自责:“为什么要怪你?你是我女儿啊。人都会犯错,我也有错。”
她感觉热泪在眼眶中汹涌,心中的酸涩漫上了喉咙,连吐字都变得哽咽:“你有什么错?”
杜乘风说:“你走以后,我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虽然我是你爸爸,但是我要学的还很多。”
这类似忏悔的话如一波洪水,冲垮了她最后一道防线,她捂住双眼,滚烫的液体从指缝中泄出,绵延不绝。心像被人从冰冷的深海中捞了出来,原本是麻木的,现下却感觉到了温度,鲜活得叫她难以招架。她抽抽搭搭,神经质地重复:“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在她走了那么多弯路以后,为什么要在她以为一切无可挽回的时候……
杜乘风拿开她的手,扯了几张纸巾给她抹眼睛,可这举动却叫她哭得更厉害了。她太少在他面前哭,一旦松懈下来,就关不住闸。他手足无措,以为自己太粗鲁,弄疼她了。他放柔了动作,慌乱地说:“你别哭,你一哭我就没辙。小时候你哭了,只有你妈能哄好……”
后面他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直到服务员端着水壶走过来,问要不要加汤,他们这才发现,桌上的菜没动多少,锅底已经快烧干了。
杜乘风跟服务员要了双新筷子放到她面前,然后就拿着漏勺把之前下进去的牛肉捞出来,一股脑堆到她碗里,絮絮叨叨说:“快吃吧,牛肉都老了……”
她拾起筷子,夹起碗里的牛肉,辛辣、鲜香的味道一如往常,这是她从小就习惯的味道,是她的家乡,她的隐城才有的味道。火锅的热气把他们的脸蒸得红彤彤的,她忘了现在是深秋,忘了室外的寒冷,她想起以往自己独自品尝的每一顿盛宴,忽然领悟,她哪是一个爱逞口腹之欲的人,她爱的,一直都是眼前这一顿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