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这就是最圆满的结局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圆满。他很开心,因为这一家人的美好没有辜负他一直以来对家的期望,他们真的值得他等待和拥有。他也很难过,因为他这样不体面的人,实在配不上这一切。
他不是一个爱回忆的人,很多事过去了就不再提起,倒不是因为不堪回首,而是他的人生实在乏善可陈,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拿来与人说道的。
他出身于教会福利院,那之前的事因为年代久远,外加懵懂无知,全给遗落在时间的长河里。他能忆起的最初的记忆,就是在某个星期日,教会例行的弥撒时,屈神父带领大家读经,其他孩子都很认真,唯有他在走神,左顾右盼的,希望能发现一个和他一样不安分的人。
然后屈神父停止了读经,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头,慈祥地说:“梁一,不要在神面前开小差。”
他望了望祭台上的耶稣受难像,问:“神会看得到吗?”
屈神父说:“神一直看着世人。”
他狡黠地眨眨眼,说:“可是看到我的,只有屈神父你啊。”
屈神父摇头叹息,说:“心中有神的人,才能感受到他的注视。”
他总不相信这一套,但是他尊敬屈神父,便不再与对方强辩。
屈神父年过花甲,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正直的人,总说抬头三尺有神明,是福是祸皆有深意,命运自会安排出路。也正由于这份虔诚,使得这位老神父安分守己到了顽固的程度,不曲意奉承,也不伸手向人要求,以至于最后教会福利院筹不到善款,不得不解散,把孩子们移交给了社会福利院。
离开教会的时候屈神父特意找到他,送给他一条银制的十字架项链,希望他以后能够记得祈祷,不要再在神的面前开小差。他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已经开起了小差。他其实不怎么信神的,即便是在教会的氛围中浸淫了多年,觉悟也没能高到哪去。
《圣经》里提到,人是神的儿女,神的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贫贱富贵,还是丑美善恶。他认为这是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讲法,因为贫贱富贵、丑美善恶本身就是不平等的,抬头三尺若真有神明,就不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可是屈神父却说,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是人类自己,不是神。他没有神父那样高深的神学造诣,理解不了话中真谛。屈神父把项链挂到他脖子上,对他说:“梁一,无论今后去到何地,都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他感到疑惑,他若知道自己的来历,就不会流落至福利院,更不会由着别人安排出路。
屈神父将十字架翻转过来,亮出背面刻着的两个字,说:“你的名字,它会带你找到归程。”
那上面刻着“梁一”,是他丢失的记忆中,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听说,警察把他从人贩子那儿解救出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搞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叫梁一。
他说:“谁能保证我一定是被拐走的呢?这么多年都没人来找过我,说不定就是故意不要我了。”
屈神父满脸慈爱地望着他,说:“谁会不要这么漂亮的孩子呢?他们只是把你弄丢了,你要等,要心存信念。”
他不信神,但他相信眼前这个正直、善良的老人,他知道,屈神父是从来不说谎的。这句话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是他心中最崇高的信条,因为这个,他拒绝了许多想要收养他的家庭,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正寻找着自己,他想要回到自己的家。
虽然同为公益机构,可教会与社会却是两个性质。在信仰的笼罩下,教会福利院犹如一方净土,神父和修女待孤儿们一视同仁。社会福利院就不同了,世俗偏爱那些出众的人,即便是同病相怜的孤儿,也有差别待遇。
虽说“孤儿”这两个字听上去有点儿凄凉,但平心而论,他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命运像赶鸭子一样,让他辗转了很多地方,可无论去到哪里,他都是最受青睐的。
福利院里别的孩子私底下再怎么调皮,在资助者面前都会尽可能地听话、乖巧,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他们离开这个遗落之地的最快捷径。即便是那些不爱表现的,也会埋头苦读,指望靠自己的能力离开。唯有他,人前人后一个样,闲散、懒惰,不求上进,甘居人后。
可即便这样,福利院的那些管事们依然会把他推到最前面,把他当活招牌一样现宝。而那些资助者看到他总会很喜欢,以他的名义筹到的善款,够养活许多小孩。于是他渐渐地懂得,外貌是他唯一的也是最有用的法宝,依靠它能得到许多东西。
宠爱来得太容易,他渐渐产生了惰怠的心理,反正什么也不做,也有人主动上来献宠,把最好的摆在他面前。只是这份恩宠始终没能让他得到最想要的,他在福利院里待了十几年,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家庭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能说得出他的来历。渐渐地他又疑惑了,光有信念有什么用?一味地等待跟站在崖边投石问路没什么区别,再用力都听不到回响。
离开福利院那年他十六岁,并不是因为遇到了打动他的人,纯粹机缘巧合而已。
那年,有个剧组要在岳屏公园拍一场戏,需要大量孩子当群演。剧组的投资方想制造些话题来做文章,打响知名度,便对他所在福利院发出了邀请。于是,打着慈善的名号,全院的孩子都参与了拍摄。
那出戏的主角是近几年刚蹿红的偶像派演员杜乘风,他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很乖,很文静,不像别的孩子,见到明星就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除了拍摄的时候她会听从导演的安排走位,其余时候她都安静地坐着,不断地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来吃。
因为孩子很多,现场秩序有点儿乱,剧组的工作人员顾得了这个,顾不上那个,几个简单的镜头足足拍了一整天。待到收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剧组为表感谢,把拍摄时用到的道具都留给了孩子们,包括零食、玩具、鲜花……孩子们都欢天喜地地上前哄抢,而他已过了会对这些小玩意心动的年纪,便没去凑这个热闹。
令他奇怪的是,在这样放任孩子们释放天性的时刻,那个小女孩依然安静地坐着,吃着糖果,仿佛周边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剧组整理好设备准备离开,忽然一个男人找上了他。那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西装笔挺,道貌岸然的样子。他笑眯眯地望着他,眼神中的喜爱与那些想要收养他的人有些相似,但又多了分难以言喻的隐晦的意图。后来他才知道,对方是这出戏最大的投资商。
那男人问他:“你也是福利院的孩子么?”
他点点头。
“想不想出名?”
对方问的太突兀,他一头雾水,很直白地说:“不想。”
那男人露出惋惜的表情,说:“你外貌条件这么好,不当演员太可惜了。”
他礼貌地笑笑,说:“当演员又不光靠外表,我不行的。”
男人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说:“不在乎你行不行,只看你想不想。”
他咀嚼着这话中的意思,男人在他思考间从道具篮里所剩无几的物件中挑了一串香气逼人的白兰花别在他胸前,端详了一阵,满意地说:“很称你。”
他望了眼那串花,没有说话。
男人从衣兜里取了张名片递给他,说:“在福利院里待着没什么指望的,改变命运还是得靠自己。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打电话给我,你有什么困难我都可以帮你。”
他并未细看那张名片,只是礼貌性地接过,都没有细看就收进了口袋。男人也不在意,笑了笑便走了。
远处传来福利院院长的声音,召唤孩子们该回去了。他没有急于归队,反正等孩子们聚齐点名还需要一会儿功夫,足够他再溜达一阵。
他沿着小湖边,边欣赏着沿途风景。此时正值夏季,湖里开着成片的白荷花,清丽动人。福利院的生活枯燥而单一,偶尔能出门欣赏到这样的风景,也挺惬意的。
忽然,他听到前边有微弱的啜泣声,定睛一看,一个小小的声音正踏着凌乱的步伐在前边走着,小手不停地抹眼睛,还在念叨着什么。他开始以为是福利院里某个掉队的孩子,可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像,那孩子穿着鲜亮的衣裳,俨然不像孤儿。
他走到那孩子身边,问:“你在这干吗呢?”
那孩子像是没看见一般,自顾自走着,继续啜泣。
他拦住对方,定睛一看,这不就是杜乘风带来的那个小女孩么。此刻她满脸惊慌,无助地左顾右盼。
他捉住她不让她走,问:“你哭什么呢?”
她像是被吓到,一下就哭了出来,求救般地带着哭腔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