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成长,你的世界也在成长,总有一天,你会跟别人走,会有自己的家,那时你会发现,你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可是我,我只会变老,你没见识的,我都见识过了,你的世界还会越来越大,而我的,只会越来越小。
简明坐在床边削梨,房间里一片洁白,一尘不染。床头的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枝白百合,绿叶为房间衬托出一丝丝新意。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刀刃划过果皮发出的细微声响。削好后,他切了一小块,递给躺在床上的人,眼神中带着点点责怪与关怀:“吃点东西吧。”
床上的人打了个哈欠,试图支撑着起身,简明连忙朝前倾了一点儿,把梨送到他嘴边,说:“别动,医生说你内脏裂了点儿,还有轻微脑震荡,需要静养。”
那人放弃了动作,泄气地躺着,张嘴接过梨,抱怨:“住院什么的最无聊了。”
“不喜欢住院还弄成这样。”
那人嘻嘻一笑,避开了这个话题,望着手中的梨:“探病带梨不吉利,你不知道么?”
简明打量了他一圈,撇撇嘴:“我看你命硬得很。”
那人继续笑,专心吃完了梨,仍然不满足的样子:“这个不够甜,你能给我买块蛋糕吗?”
简明皱起眉头:“你想死吗?医生叮嘱过,你这阵子不能吃那些乱七八糟的。”
那人叹口气,显得很失望。
简明也叹气,放下手中的刀,正视对方:“梁一,你和杜小风惹了什么人?”
“不好惹的人。”梁一轻描淡写地咕哝。
他感觉到对方的敷衍,便也不再多问。
病房里沉寂了片刻,忽而,梁一问:“杜小风怎么样了?”
“我去皇廷接你的时候,她和一个男的被警察带走了,这会儿估计还被扣在局子里。”
梁一眼珠转了转,随后很是轻松地说:“没事的,会有人把他们弄出去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一露出苦恼的神情,像求放过一般说:“太复杂了,说不清,我现在是病人,你就饶了我吧。以后慢慢告诉你。”
对方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多问,只得说:“出趟门就惹出这么大的事,你以后还是宅在家里吧。”
梁一笑而不语,又找他讨了块梨。
他望望对方被纱布包裹住的伤口,微微蹙眉:“那人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出手这么重?”
梁一思考了一会儿,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大概就是我太不招人喜欢了吧。”说到后头,他嘿嘿笑了起来。
简明听出了他话里的自嘲,半天没吭声。过了许久,才幽幽叹息:“你太谦虚了,谁会不喜欢你呢。”
梁一没弄明白,奇怪地望着他。
他脑中闪过那次带着小秘密和欧阳在皇廷吃饭遇到梁一的画面,以及欧阳那怪异而专注的眼神,不是滋味地说:“你就是行走的聚光灯,走到哪儿人们都只看着你。”
梁一这下真的谦虚起来了:“那只是你以为。”
他摇摇头,纠正道:“不,这就是事实。”他渐渐晃神,开始喃喃自语,“他从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
梁一更加不懂了,可是从他表情的变化,渐渐地领悟到了什么。他咳了几声,把简明从失神中拉回来:“你真的搞错了。”
简明努嘴,依然不赞同他。
他好声好气地提点:“那天在皇廷,那个欧阳看着我,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啊。”
“啊?”他觉得荒唐至极。
“他眼神在我身上,心思其实都在你那边。”
简明没来由地紧张,不安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方娓娓道来:“我也觉得他有点反常,但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他虽然一直对着我笑,但眼里全是敌意。”
“你的意思是……”
“那是看一个敌人的眼光,他以为我是他的威胁。”
简明不住地摇头,完全不可置信。
“你太不自信了。”梁一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一定在他那碰了不少钉子吧?”
简明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眼睛望着虚无,呢喃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能怎样呢?他什么事都能看得很豁达,而我太较真了,纠缠下去,结局我俩都消受不起。”
梁一却不这么认为,他太了解,有的人熬过了几番世情冷暖,便以为是历经沧桑,行至山穷水尽,殊不知,这对余后的人生而言,仍然是涉世未深。他像个长辈一样,一本正经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谚语?事到尽头总会尽如人意,如果不如人意,是还没到尽头。”
简明怔怔地望着他,像是懂了,又好像没懂。
他继续说:“不管你以前失去了什么,都不是全部。你回头想想,难道就没有哪个瞬间,是你忽略了的?”
记忆一下跳转到他与欧阳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岳屏公园的露天影院播着王菲的《暧昧》,清朗夜空因着这首歌而显得模糊,氤氲。欧阳把手机还给了他,说说不定他哪天离开隐城,他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问对方:“如果我离开了,你会像记得CK一样记得我吗?”
欧阳笑得那么清淡,在暧昧微醺的气氛中,他没有注意到,那抹笑容里透着点点的遗憾。然后欧阳说:“你和他不一样的。”
就是这一句了,他一直想在欧阳那得到的,不就是与众不同吗?
梁一一直细细观察着他神情的变化,知道他的意志有些松动了,而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我想睡了,你自个儿玩去吧。”
“那你好好休息。”他轻声道别。
走出医院,门口就是地铁,他木然地站在原地,手伸进裤袋里,触摸到一个尖锐的,硬质地的东西。他将它掏出来,那东西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是那枚镂空的金领。
这是他在Violet喝醉那夜,从欧阳的衬衫上拽下来的,隔天早上欧阳还有问他。因为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欧阳便从此再没穿那件衬衫,可是却也没将它抛弃,而是一直闲置在衣柜里,好像等待着有一天它自己能复旧如初一样。
他一直藏匿着这枚金领,哪怕是内心最为决绝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归还。在他心里,它已成了一个证据,纪念着他与欧阳的这段奇遇。
地铁口人来人往,他按捺不出内心的渴望,踏入了地铁。很快,目的地到达,他步出地铁,轻车熟路地走进那个熟悉的小区。
刚踏进欧阳家单元的大门,门口的管理员就叫住了他:“那个……小伙子!”
他止步,因为以前经常来这,管理员认得他一点也不奇怪,但他想不出对方叫住他能有什么事。
“你是简明对吧?”管理员问。
他点头。
对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十二楼的欧阳先生托我交给你的。”
他愣愣地接过来,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人呢?”
“他走了。”
他倒抽一口气,仿佛听到世界粉碎的声音:“去哪了?”
“听说是去日本进修了。”管理员说。
他浑身血液停滞,心跳都跟着漏了几拍:“什么时候走的?”
“有好几天了吧。”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哎。”管理员说,“不过他走之前把水电都停了,应该是要离开好一阵子吧。”
眩晕感笼罩住他,他整个人瞬间就失了分寸。虽然一早就知道欧阳很向往日本,可他从未想过他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是觉得隐城再没有任何留恋了吗?他明白,欧阳从来不轻易下决定,一旦决定,就会坚持。这一走,也许很久,也许永久。
他脚步沉重,慢吞吞走出单元,周围的一切像失了焦一般,模糊不清。他一直觉得,自从有了欧阳,他真的好怕孤独。可他未曾尝过,没有了他,竟可以更孤独。仿佛全世界只剩自己,又或者,没了自己。他多想回到他们最开始的时候,那样单纯,那样靠近,没有求而不得,只是觉得对方很温暖。
他在小区里的石凳上坐下,打开了那封信。信件折成了三份,一份是外语学院的入职申请,后头附了欧阳的推荐信;一份是在职员工的单身宿舍申请;还有一份,是一封手写信。
他展开那封手写信细细阅读,工整隽秀的字体铺满了整张信笺:
Dear简明:
很想好好跟你告别,但是经过了那些事,最简单的话竟然愧于当面说了。
这几年,我懂得你内心的煎熬,也不是不知道你冷静外表下,隐藏的小心翼翼。你总是让自己显得冷漠,显得不那么在乎,但其实,你做得挺蹩脚的。因为你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你的心里,充满了热情。冷漠的是我,我太习惯肤浅的感情,不愿意认真,也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也许你会觉得我无情,但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并不完美,我也有缺陷。
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我总是无法确定,也无心确定我对你的感情,直到那天在岳屏公园,你对我说:“对朋友如此深情,是不是不应该?”我才明白,我的不置可否和拖泥带水,是怎样伤透了你的心。
你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我知道你总觉得自己好像永远在追着我的背影,怎么也追不上。但其实你我之间根本没有谁追谁,只是我爱不起你,仅此而已。
其实,舞展彩排那天,我没有值班,我在等你。你在舞台上那么投入,专注的样子不像平时的你,但那好像就是真正的你。如同那个雨天,你在我家,跟着《Smooth》的节奏随我起舞。那时我就已经能够感知,曾经的你在舞台上是多么地光芒万丈。
有时我会想,如果没有CK,没有过LA的那些事情,maybe一切都会不一样,maybe我能够认真一点。可惜命运安排我们遇见时,我们就已经错过了对方最好的时候。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几年前在岳屏公园没有给你打伞,我们就不会有这么多故事了。
不过那都只是假设,我再理智,也有敌不过本能的时候。我现在检讨自己,觉得自己人生最愧疚的事,是没能经得住本能,把你拉到这条看不到未来的路上走了这么久。而我人生最幸运的事,是掉了那台iPhone。
简明,你还年轻,你如此寂寞,如此执着,如此光芒万丈。而我,只是个胆小鬼。对不起,我无力回报你的深情。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让你在隐城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让你在异乡流浪,是我对你最后的关照。
你的:静
PS:一直很想感受初春时群樱盛开,落英缤纷的美妙,希望明年四月,能为你写一张明信片。
他捏着信纸一角,不知不觉已热泪盈眶。他一直认为自己懦弱,其实呢,这人不是比自己更懦弱。说走就走,也不跟他道个别。一个人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他相信他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但他不相信他就一点都不会寂寞。
亏他还是留过洋的高材生,有阅历,有学识,年龄都比自己大了一截,却连自己一半的勇气都没有。他想了那么多如果,却为何没想过,如果他们没有经历那些风雨,生命中没有那些人和事来过走过,他们也许就不能遇见了。
他攥紧了手中的金领,心中暗下决心:他一定要找到欧阳,告诉他,哪有什么最好的时候呢,遇见了,就是最好的时候。还有,四月里的樱花,怎能独自赏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