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已经静了,隔壁传来电视的声音,梁一又在看《我们回家吧》。她想走进去,却在经过他房门口时被心中的羞耻打败,没能调转得了方向。没法子,她只得假装去了趟洗手间,原路返回时依旧徘徊犹豫,不知所措。
进广告了,梁一在分神间发觉了她的存在,看她在门口走来走去,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手捏紧了口袋里的房卡。梁一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指着自己,不确定地问:“是……找我有事吗?”
“没事。”她下意识地口是心非。
梁一看出了她的心思,没把她的否认当回事:“有事进来说吧。”
她无声地进屋,在他对面坐下。他望着她,有点高兴的样子,一点也没介怀白天时在露台上的不愉快,笑笑说:“你都没怎么进过我房间呢。”他拿出了一盒糖摆在她面前,“你要吃糖么?”
她望着那盒糖,觉得有点搞笑。几年前在皇廷的时候,他也曾拿出一把糖递到她面前。这算什么?待客之道吗?他似乎总把她当个小女孩,忘记她是个成年人了,不会再为了花花绿绿的糖果而兴奋。
她不知该怎样开启话题才能显得自然,于是琢磨着先聊些别的,使话题循序渐进,这样目的性就不会显得那么明确。她望了眼电视,说:“这节目去年播过了吧,反反复复看有意思么?”
“你没看过,当然觉得没意思喽。”
“那你跟我说说,它有意思在哪里?”
梁一有点惊讶她会对细节感兴趣,平日里她对这些都是嗤之以鼻的:“亲情,里面的亲情很动人。”
她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电视,评价道:“这种真人秀节目,很多东西都是制作方塑造出来的。”
“即便是塑造,也是建立在本质的基础上。就好像雕塑,总要有个模子供艺术家去发挥。”
她听得一知半解,傻愣愣地望着对方。这时候,广告结束,节目又开始了。梁一又投入了进去,专注得舍不得移开眼睛。他笑得很开心,眼中流露着温情与羡慕,与往常有些不同,她很少见他这个样子。
忽而她就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深入地了解过这个人。在皇廷的时候,他看似炙手可热,但那都不过是金钱交易。抛却了“少梁”这个身份后,他就几乎没了社交,成天蜗居在这栋房子里,像一缕流落人间的游魂,在红尘中旁观,与一切都没有关联。而关于他来皇廷之前的事,她更是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她心中升起一股打探的欲望,忍不住开口问:“梁一,你有家人吗?”
梁一一愣,目光慢慢投向她,似笑非笑地说:“什么时候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了?”
她也觉得自己问得突兀,回避着他的眼神,轻声细语地说:“随口问问而已,总觉得你像个没有过去的人,不知你从哪儿来的。”
屋内一阵静默,就在她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时,梁一开口了:“教会福利院。”
“呃?”她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尤为吃惊。
“那以前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太小了。”梁一一脸轻松,一点也不认为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听说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吧。”梁一回想着,“还没卖出去就被警察扫荡了。那一批被拐的小孩里记事的都送回家了,我太小,什么都不知道,就移交福利院了。”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没来找过你吗?”
“中途转了好几家福利院,他们就是想找也困难。而且,谁知道他们活着还是死了。”
“你可以去找他们的,你不是很有钱吗,登个寻亲启示什么的不难。”
梁一长叹一声:“十几亿人口,大海捞针啊。现在骗子那么多,骗钱是小,浪费感情就伤神了。而且,谁会喜欢家里出了个我这样的人呢?”说到后头,他抑制不住地自嘲。
他的自嘲让她觉得讽刺,她一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嘴脸,抨击道:“这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又没有人逼你。”
梁一嘿嘿一笑,像是认同她的说法:“你说得对,是没有人逼我。”他侧首望她一眼,莞尔一笑,意味深长地问,“你今天很闲?不用上班么?”
她撇撇嘴,说:“你比我更闲吧。”
“是呀,我闲得都要开花了。”
“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外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一天到晚窝在屋子里算什么事。”
梁一惊讶地挑起了眉,她从没这么好声好气地跟他提过这样有建设性的意见。他不在意地说:“外面的东西以前看多了,厌了,现在只想宅在家里当个废人。”
“我一直不明白,你这么有钱,随便就能在城中心买一套公寓,为什么会愿意住在这里,跟我分租?”
梁一想都没想就回答:“你缺钱,而我想换个环境,刚好撞到一块了,就这么简单。你也知道,我这人懒得很,落脚了就不想挪窝了。”
是啊,什么事情到了梁一那里,都变得很简单。她自嘲地呢喃:“有时我真佩服你,可以活得这么轻松。”
梁一感觉她话里有话,眨眨眼,说:“你今天很奇怪哦。”
她知道自己从进来到现在都显得很不自然,却还是因为被看穿,脸红到了耳根。
“你是想跟我借钱吗?”梁一直截了当地问。
“呃?”他话锋转得太快,她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你以前对我没这么感兴趣的。”在梁一的认知里,除了经济困难,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值得她拉下脸来,拐弯抹角地跟自己说这么多。
她脸涨得快要滴血,讪讪地说:“没有,我没有要借钱。”
梁一哦了一声,表情竟然有点失望。她觉得荒诞,难道他还希望自己跟他借钱吗?
“应该是有事要说吧,你不像是来找我聊天的样子。”
她在心里叹气,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套近乎。
“有事就说啊。”
“就是……”她感觉双颊到耳根都是烫的,“费公子说他最近很无聊。”
“所以呢?”梁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闷声挤出余下的话:“想找你去玩一玩。”
迎接她的是一片沉默,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她感觉这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空气都要凝结了。屋子里只有电视节目中传出的笑闹声,那一声声欢歌笑语像嘲笑一般,令她觉得尤为刺耳。
她感觉越来越无地自容,内心激烈地交战着,她想就算梁一以前不务正业,自己也不应该贸然说出这些话,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皇廷的头号公关少梁了,她这么做分明就很失礼。
就在她沉浸在懊恼中手足无措时,对面传来梁一缥缈的声音:“他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这话问得直接而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紧张地拿出房卡,还没有递到他面前他就伸长手捏住了另一头。她下意识地捏紧,两人来回拉锯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是梁一使力,将房卡抽了过去。
她讪讪地收回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梁一将房卡拿在手中端倪了片刻,露出一个难懂的笑容,咕哝道:“好久没进皇廷了,回去看看也不错。”然后他就站起来,转背走向衣柜,打开柜门嘀咕,“穿什么好呢?”
她搞不懂他唱的哪出,傻愣愣地望着他。
他选了一件白色的西装领针织衫,转过身比在胸前,问她:“这件可以吗?”
“你要干什么?”
梁一就笑,说得再合理不过:“明天要见费公子,当然得体面点喽。”
她大脑一下短路,呆呆地说:“你真的要去吗?”
“他三番四次地请,我总得给个面子吧。”
“可是……”她莫名产生一种罪恶感。
梁一看她这副样子,像是比之前更欲言又止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反问:“可是什么?”
她竟然答不出来。
梁一也不打算追问,又继续挑衣服,边挑边说:“事说完了就回去吧。”
她也觉得待下去会更不自在,慢慢站起身。
忽然,梁一又出声了:“对了,”他指着她身上的衣服,像是告诫一般说,“这件衣服,别再穿了,不适合你。”
她默默走回房间,坐在床上整理思绪。脑子里浮现Feynman的那句话——他来了,你就不用再回来了。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表示她不用再回皇廷了?她犹豫了那么久,铺垫了那么长,梁一竟然眼睛都没眨就答应了,连一点来龙去脉都没问。她觉得一切太不可思议,顺利得不可思议。从得到指示到付诸行动,她都是没有报任何希望的,可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直到现在她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顺利让她不安,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心里很不踏实,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