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艳阳高照下烦闷眩晕的世界如火一般燃烧,午后的蝉鸣撩拨着蠢蠢悸动,仿佛在那个季节,所有任性都是理所当然的,所有冲动都是被允许的,所有承诺都是值得相信的。
离下课还有十来分钟,手机振个不停,她一次次挂掉,打电话的人就像跟她干上了似的,不屈不挠。才几分钟,屏幕上已经显示十五个未接来电。如果可以,她真想关机,一劳永逸。但她知道打电话的人的性格,得不到回应的话,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最怕的就是那人亲自来教室找她,不然又会闹得鸡飞狗跳。
没办法,她举手跟老师请了假,去外面的走廊上接电话:“喂。”她口气很不好。
“怎么不接电话?”那人口气也不好。
“我在上课啊。”
“我东西落家里了,你把钥匙给我。”
“你的钥匙呢?”
“找不着了。”
“你助理那不是还有一把吗?”
“上次找不着钥匙把他那把拿了,不小心给弄掉了。”
她头都大了,忍不住嘲讽道:“就你这样的,一千把钥匙都不够丢的。”
那人装腔作势地哼哼一声,说:“怎么跟爸爸说话的?”
她不搭腔,那人又说:“我现在上来拿啊。”
“你千万别上来!”她几乎要尖叫,“我给你送下去,你在校门口等我。”
一路小跑来到校门口,路边停了一辆黄色的Lotus,她过去敲敲车窗,毫不意外地看见杜乘风那副没心没肺的德性——头发有出油的迹象,下巴泛青光,衣服有点皱,上面还散发着夜场的烟酒味儿,一看就是玩了一宿。
她懒得多费口舌,从脖子上取下红色牛皮绳穿着的钥匙递给他,说:“你出门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地垫下面,别给带走了,我只有这一把了。”
钥匙刚从她怀里掏出来,上面还散发着炙热的体温,杜乘风动作潇洒地接过钥匙,感受着上面的温度,玩味地咕哝:“这么大了还喜欢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她没有理会,而是再次叮嘱:“记得啊,把钥匙留下。”
“会啦会啦,”杜乘风连声应着,“我就先回去啦,下午有个节目要录,得好好睡一觉。”
知道要工作还玩通宵。她在心里咕哝。她朝他点点头,当作告别,他发动车子,风风火火地扬长而去。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她才不是喜欢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而是这样最安全,因为自记事起她就知道,丢了钥匙,是没有人给她开门的。
杜乘风是演员,因为职业的关系,个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不过他即使没有工作也很难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娱乐圈大而复杂,充满新鲜与诱惑,而他天生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他喜欢热闹,喜欢花花世界的歌舞升平,平淡和安静会让他觉得无聊。他还喜欢追逐爱情,虽然每次都结束得很快,但他乐在其中,因为他永远不用担心找不着下家。
杜乘风很年轻就生了她,现在还只三十出头,偶像演员出身,天生一副招蜂引蝶的好皮相。偏偏他还有点才华,演出了点名堂,知名度一高,各种款式的十八线小野模、网红之类的都排队领号想要黏上去。
不过他也只有这么一点点才华,离了镜头,他跟那些大街上不学无术的渣男没什么区别。至少他那些前女友是这么认为的。
回教室的路上下课铃已经敲响,她跟同桌借抄了落下的笔记,趁着课间过了一遍。高中课业很重,她又在精英班,一点都怠慢不得。对于学习,她一直都是很勤奋的,她必须要考上大学,这样才能离开隐城,这是她能想到的脱离杜乘风最好的方法了。
一天下来,八节课上得头昏脑涨,课后老师倒是没留多少作业,不是大发慈悲,而是明天月考。
放学前辅导员照例给大家敲警钟:“虽然是小考,大家也要重视,尤其是有追求的同学,”辅导员的视线从前排几个资优生身上扫过,包括她,“每一次小考都是考核。”
之前辅导员召集他们几个开过会,告诉他们有几个学校给了精英班三个保送名额,但是人员待定,问他们有什么想法。那几个成绩排前三的都婉言谢绝,他们的目标是清华北大那样的顶尖学府,普通大学他们没兴趣。
而她却感兴趣得很,她没有他们那么高的天分,现在的成绩都是靠课余的苦读博来的,那几个名额中有一所大学是在北方,离隐城还挺远的,若能争得名额,她压力也会小些。辅导员要她放宽心,接下来是观察期,只要她保持正常水平,不会有太大问题。
放学后,她不紧不慢地走路回家,经过一家火锅店,她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她特别喜欢吃火锅,火锅开锅时冒泡的气氛让她觉得热闹而温暖。
她点了一大堆菜,满满摆了一小桌。她没有太多爱好,唯独爱逞口腹之欲,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花钱就能买来的幸福。周围的客人难免偷偷投来不解的目光。也对,一个人吃火锅,的确有些奇怪。但她不在乎,这么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个人磕磕碰碰地摸索着生活,要不是学会了一身摒弃外界纷纷扰扰的本领,她也不可能坚强地坐在这里。
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她掀开家门口的地垫,往里一摸,顿时心凉了半截。她不死心,将地垫整个提起来,下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那个左耳进右耳出的家伙,这不知是第几次了!她泄愤般用力将地垫甩回原地,憋着往上直冒的怒火,拨通了杜乘风的电话。一连打了三个,响了十几声都没人接。这代表他在忙,一时半会是不可能联系到他了。没办法,她只能等。
她席地而坐,就着楼道的灯光拿出笔记温习,来往的邻居经过都在她身上投下古怪的眼神,她也不在乎,反正从小到大,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楼道的灯是声控的,她不得不隔几分钟就弄出点动静来将它唤醒,这让她完全无法专心温习。她感觉自己等了很久,等到夜都亮了起来,她把头探出窗外,看见对面单元家家户户窗口都散发出温柔的光,现在正是合家欢乐的时候。
她又拨了几次电话,依然没人接,她开始有点焦躁。明天就是月考,而她现在都没温习出什么名堂。
应该快了吧,上午杜乘风说过,只是录个节目而已,应该不会太晚。她抱着这想法一直等,不敢离开半步,怕杜乘风中途回来又出去而错过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灯火都灭了,夜都暗了,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楼道的灯再也没有亮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是被电梯打开时的叮咚声扰醒的,迎面扑来一阵浓重的烟味,夹杂着挥发得所剩无几的香水尾调,分外迷乱。她一下清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窗外已经泛起日出前的蓝色,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杜乘风站在她面前,混乱的德性跟昨天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身衣服。看到她坐在门口,他露出心虚的表情,嘴角抽搐了一下,讪讪道:“你不会在这等了一晚上吧?”
她不说话,平静的表情下有股狂潮在蠢蠢欲动。杜乘风再大脑少根筋也感觉出气氛不妙,赶紧打开门。她一头扎进屋里,书包一放就开始洗澡、刷牙,吹干了头发后,她把杜乘风随手搁在茶几上的钥匙重新戴回脖子上,又背上了书包。
杜乘风见她要走的样子,连忙问:“你干吗去?”
“上学。”她冷冷回答,连头都懒得回。
“才六点半呀。”
她终于回头,愤然道:“你也知道已经六点半了。”
杜乘风无言以对。
“为什么不把钥匙留下?”
杜乘风极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出门走得急,台里又催得紧……后来又说要谈下一部片子,我以为会很快……没想到又要应酬那些投资商……”
“你怎样都不干我的事,但是,能不能别总让我一直等你?”
杜乘风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来。她也不在乎,自顾自出门了。她说那些话,只是发泄一下心里的怨气,她很早以前就对杜乘风不再有企盼。一年到头,水电煤气各种账单她不缴永远没人缴,家里扫帚倒了杜乘风宁愿跨过去都不扶起来,若不是她请了一个定期来打扫的家政,家里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在这个家里,杜乘风贡献的只有金钱,或许他尝试过像别的父亲一样,担起一个长辈应有的责任,但这对他而言终究还是太难了。花花世界里令他着迷的东西太多,他又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不可能时时刻刻把她别在腰间,更不可能把时间都花在柴米油盐上。
她在外面吃了个早餐,刚吃完不到十分钟,喉咙里就一阵泛酸,吃下去的如数吐了出来。因为从小饮食不规律,又吃多了外卖,她的胃一直不怎么好,一旦乱吃东西或者没休息好就会这样。
她吐得头晕眼花,直到开考前都没缓过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撑下去的,胃里一阵阵抽搐,冷汗都低滴到了试卷上。坚持着考完第一场,她跑去洗手间,对着水池发出一阵阵反胃的呕吐声。折腾了良久,吐出的只是酸水,身体更加不适了。
第二场考试开考铃打响,她拖着艰难的步伐,扶着墙往外走,前进了没两步就跌到了地上。双腿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再也立不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开考十五分钟后就不能进考场了,她感受着教学楼里渐渐静下来的气氛,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笼罩了她。
洗手间在拐角,她就是喊也不会有人听到。况且她也喊不出了,刚刚那一跌,就已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没办法,她只得掏出手机,自己拨了120。
救护车效率倒是挺高,没几分钟就来了。她在一众师生惊讶的目光下被抬上担架,呜哇呜哇送去了医院。
一到医院医生就问:“你家里人呢?”
她没说话。医生理解为她难受得说不出话了,连忙吩咐护士给她挂点滴。针头扎入皮肤的那一刻,她感觉强撑着自己理智的最后一点求生欲终于松了手,跟着头一歪,昏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她看见杜乘风坐在床边抽烟,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送到了高级病房。护士走进来给她换点滴,看了一眼杜乘风,为难地说:“杜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能抽烟。”
杜乘风犹如恍然大悟,赶紧把烟掐掉。她待护士走后,才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医院通知我来的。”杜乘风说,难以掩饰满脸的懊悔,“医生说你是急性肠胃炎,不舒服还逞什么强呢?”
“我要考试。”
“小考而已,做什么这么拼命。你要考大学,有的是机会。”
是啊,有的是机会,但不是每一次机会她都能抓得住的。她长叹一口气,疲惫地说:“杜乘风,我真的受不了了,你想个办法吧,送我去个能让我安心学习,你也少操点心的地方。我真的经不起折腾了,你可以成全我吗?”活了十几年,她从未认真地跟他要求过什么,这次是第一次。
杜乘风怔怔地望着她,似是看不懂她。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可以。”
她点点头,安心地重新闭上眼睛。虽然杜乘风日常生活中不怎么靠谱,但一本正经答应的事,还是会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