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欧阳家出来，他坐上了五路公交回城里头。现在正是夜生活沸腾的时刻，城中的繁华地段车如流水，拥堵不堪。公交一路走走停停，缓如龟速，最后卡在某家主题商场前进退不得。
这地儿眼熟得很，他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隐约看见商场外墙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根紫色的羽毛在发着光。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是Violet的招牌。直至今日，每每想起在Violet的经历，他都会感叹缘分的神奇，仍然觉得那是一场奇遇。不过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感受，在欧阳认为，或许那就是萍水相逢而已，即便那天他没去，欧阳也会遇见别的人，
有时候他真挺佩服欧阳的，生活于自己而言，是那么地沉重和严肃，每一个抉择，都得花去很多的时间和勇气；而欧阳总能把日子过得很轻松，把一切都分得清明，情爱、肉欲、情人、朋友，等等，在他眼里，都是独立的个体。他手握缰绳，游刃有余地驾驭着它们，既不让它们相互勾连，也不让它们牵制自己。
若他能有对方一半本事，都不至于卑微至此。他望着那根羽毛发愣，忽然，一个想法跃入脑海——或许他能够效仿欧阳的，这其实并不难，如果他真的想要从那无望的感情中跳脱出来，最快的办法，就是寻找新的寄托。
想到这，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在公交靠边的时候提前下了车，往Violet走去。
七拐八弯，寻到电梯口，他发现竟然没有保安把守。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里面，满屋子男男女女在喝酒，聊天，舞蹈，看上去与一般的酒吧没什么不同。看来Violet只有办私人派对的时候才会设置门禁，平日里都是开放式营业。
他没有像上两回一样去吧台边喝酒，而是跟个游魂似的，在舞池中穿梭。现下正放着劲爆的舞曲，舞池里人们挥舞着双臂，扭动着身体，疯脱了形。彩灯明明灭灭，各式各样陶醉、迷离的脸孔在眼前闪烁。他冷眼旁观着，忽然就觉得，这世界是有多寂寞，才会让这么多陌生人齐聚一堂，点燃黑夜；而他又是有多寂寞，才会跻身其中，试图忘却自我。
舞曲过后，片刻的安静，接着画风一转，响起了悠扬的乐曲。一名歌手上台，唱起了他熟悉的英文歌。
是Elvis Costello的《She》，这首歌从头到尾都在诉说对一个美丽、高贵的女孩的爱恋。歌词形容这个女孩是美女，也是野兽，是饥荒，也是盛宴。她看似光芒万丈，眼里却似乎隐藏着悲伤。
他很喜欢这首歌，因为它总让他想起欧阳。他觉得欧阳就像歌里唱的这个女孩，既多情，又无情，既完美，又破碎，既带他游历天堂，又送他沉沦地狱。然而无论是好是坏，都让他执迷不悟，对方的一切，都令他魂萦梦绕。
在舒缓的音乐中，舞池里的人也都静了下来，脸贴着脸，肩靠着肩，跳起了贴面舞。他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专注地听着歌曲，眼神好似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时，有人站到了他身边。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忍不住又多瞧了一眼。这下他没有再收回眼神，毫不避讳地望着对方，对方也一直看着他，含笑招呼道：“嗨。”
是杨宇亮。自上次在欧阳家门口一别，也有几年没见了，再见到这个人，脑中闪过的竟然是对方浴巾掉在地上的画面。他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想起那画面竟然还会尴尬，好像它就发生在三小时前似的。
杨宇亮全然不知他内心的活动，像熟人般问候道：“好久不见了。”
“是很久了。”他说。
“干吗一个人来这，欧阳呢？”
他眼神极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一个人就不能来了吗？”
杨宇亮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眼神，调侃道：“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有点惊讶，我以为你心思都在欧阳身上，不会来这种地方呢。”
他一阵难堪，愠怒地瞪着对方：“你从哪听来的这些，欧阳告诉你的吗？”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会怕。”杨宇亮做出一副投降的姿势，假装求饶道，“放心，欧阳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也没去扒你隐私。是我们最后一次见的时候，你把什么情绪都写脸上了，傻子都看得出来吧。”
虽然对方说得在理，却并没有让他好受点，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带给他的冲击力，至今都没有消失殆尽。
杨宇亮见他从头到尾都摆着张臭脸，觉得没意思，耸耸肩道：“我不在这碍你的眼了，拜拜。”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突兀地叫住对方：“等一下！”
杨宇亮转回身，疑惑地望着他。
“你一会有事吗？”
“没事，怎么了？”
他吞了吞口水，佯装镇定道：“要不要约？”
杨宇亮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清，愣了半天没反应。跟着又像是受到了惊吓，眼睛鼓得都要掉到地上，哆哆嗦嗦地问：“约、约什么？”
看对方的样子跟见了鬼一样，他觉得有些搞笑，忽然就奇怪地不紧张了。他向对方投去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反问道：“你说呢？”
即便是像杨宇亮这样嬉皮笑脸、作风大胆的人，也还是被他的一本正经震住了，毕竟在杨宇亮的印象中，他不是这样的人。
杨宇亮紧张得有些离奇，结结巴巴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仍然面不改色：“我说要不要约，你家？我家？还是酒店？随你选。”
杨宇亮仍然没有放下疑惑，走过去嗅起他来：“你有没有……”
他一下推开对方的头，不耐烦地说：“我没喝酒。”
杨宇亮又研究了他半天，最后一次确认道：“你认真的？”
“怎么？瞧不上我？瞧不上就走开，我好去找别人。”他说着作势要走。
“哎哎哎。”这回换杨宇亮拦着他了。在确定了他不是开玩笑后，杨宇亮又露出了过去那轻浮的样子，食指点了点他的脸，调笑道：“怎么会瞧不上呢，你知不知道你在武汉的时候，也曾是我的男神。”
他没法确定这话是真的还是仅仅为调情，也无心去确定，只平淡地说：“那走啊。”
两人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开了房间，他先洗了澡，然后就坐在床边，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杨宇亮还在洗澡，浴室里水声哗哗地响，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说来也奇怪，除了开口叫对方等一下的那几秒他有些紧张之外，之后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他以为这种事情会很难，直到一切就绪后，才发现其实很简单。出来玩，你情我愿，互不约束，多好。他好像有点理解欧阳为什么能那么洒脱了，什么事牵扯到感情，就会变得沉重，摒弃了感情，的确是轻松很多，不用害怕伤心，也无需承担什么责任。他以前真是脑子坏掉了，才给自己徒增那么多包袱。
不多久，杨宇亮出来了，裹着浴衣，微湿的头发拨到了脑后，看上去很精神。真奇怪，看着他洗完澡的样子，反而不会去想三年前在欧阳家门口撞见的那一幕了，脑中浮现的是对这人的第一印象。
那是他带着WAVE夺得青橙杯冠军的那天，大家领了奖，去吃庆功宴，谁知输给他们的亚军队也在同一家饭店。两个队一向不合，后来酒过三巡，大家喝高了，一言不合打了起来。那亚军队的队长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恨他，按理说打群架是只认队友不认人的，那队长却有目标性的只针对他。就在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杨宇亮来了，他硬是插到他们中间，望着那队长，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你再发疯我俩就一拍两散啊。”
那队长一听这话，弱弱地住了手，望了杨宇亮一眼，赌气冲走了。杨宇亮却回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就去追那队长了。
就这一眼，叫他记住了杨宇亮，因为那道眼神，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复杂，他至今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说来也算奇谈，若干年前有过几面之缘的人，若干年后竟然跟自己在酒店约炮，这样一比，他和欧阳的那些奇遇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看够了杨宇亮，又把视线投回了电视上。
杨宇亮笑嘻嘻地凑过来，朝他耳边吐气：“到这里来看什么电视啊。”说着顺着他的手摸到了遥控器，操纵着他关掉了电视。
他很配合地侧过身，面对着对方。杨宇亮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好久，好似在看什么神圣的物件一般。
他一点都不能理解对方的眼神，满脸不解风情的淡漠。他伸手搭上对方的衣领，木然地问：“要我帮你脱吗？”
杨宇亮摇了摇头，顺势握住了他那只手，收敛了笑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认真些，如同宣誓一般道：“我会让你知道，我不比欧阳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