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泽西剧院门口,他吸了最后一根烟,犹豫再三,还是进去了。
大概因为是比较严肃的演出,来的听众大都穿得很正式,他一身休闲打扮,显得格格不入。林樱给他安排了一个很好的位置,VIP席的第三排,靠中间。
乐师就位后,指挥领着林樱出场,他的目光一下落在了她身上。说来也奇怪,明明不太想来的,可来了却还是忍不住想好好看看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礼服,头发挽起,温婉贤淑。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观众席中搜寻,看到他时,她嘴角擒起一抹欢喜的微笑。
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也更成熟了,即便是物是人非,与她对视的瞬间,他的内心还是止不住动容。
指挥带领着乐团所有成员向观众席鞠了个躬,之后大家一一就坐。掌声过后,全场一片静默,随着指挥扬起手,宏伟的乐曲响彻了大堂。
林樱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眼神专注而温柔,这模样,就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恍惚中,他好似回到了家乡,那个多雨的四月,樱花落了满城。乱花渐欲迷人眼,而她恬静得仿若一幅工笔画。
自打换了环境,他就没有这样好好地品味过回忆了。他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过去的一切都是难堪的,残忍的。但这一刻,他体会到了美好,那些灿烂如花的岁月,是那样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他的人生。
演出分为三个单元,先是交响乐,跟着是独奏,最后是歌者献唱。他对这种古典音乐其实是没兴趣的,即使是以前跟林樱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总是叫她弹一些流行的曲子给自己听。看到后来,他都有些昏昏欲睡。
但最后上来的一名歌者赶走了他的瞌睡,那歌者有着东方人的脸孔,气质却十分地西方,眼中好似燃烧着火焰,叫人移不开目光。这目光,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征服全世界。这目光,他也曾有过。
那歌者演唱了多尼采蒂的歌剧《拉美莫尔的露琪亚》中的一首咏叹调,会知道这首歌,是因为他在欧阳家听到过。
这首歌非常难唱,音高到不可思议,可那歌者唱得很是轻松,唱到高潮,全场都屏住了呼吸。完美地收掉最后一个音时,那歌者原本平摊的双臂挥上了头顶,台下一片掌声雷动,连他这样的外行都忍不住喝起彩来。
演出结束,剧团的所有成员出来谢幕,听众又一次鼓掌,掌声经久不绝。而就在这一片陌生的人潮中,他竟然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他前排,离他只有七八个位置的距离。
——是欧阳。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他怎么会来这儿?他感到疑惑。顺着欧阳的视线看去,他发现对方是在盯着那名歌者,那眼神,充满了钦慕与赞赏,蕴藏着千言万语。
谢完幕,剧团的人都去了后台。欧阳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束花,迫切地跟了去。他忍不住跟了上去。
后台比他想象中拥挤,他在鲜花与人缝中钻来钻去,寻了许久,才找到要找的人。
化妆镜前,欧阳把手中的花献给那歌者,说:“恭喜,演出很成功。”
那花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挑选过的,不是俗气的玫瑰或者香水百合,而是怒放的向日葵,热情而又惹眼,与那歌者的气质很搭。
那歌者接过花,笑得比花还要灿烂:“谢谢,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此刻欧阳正背对着他,可镜子却把对方那热切、温柔的眼神映照得一览无余。他语带殷勤地对那歌者说:“你这么久没回国,隐城变化很大,改天我带你到处转转。”
“行啊。”那歌者满口答应,然后撒娇似的说,“好久没吃家乡菜了,你是不知道,纽约的中式餐厅都没有隐城的味道。”
欧阳眉眼弯弯,笑得不像平时的他。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举足不前,傻傻地看着聊得欢畅的两人。
“听说你现在当教授啦?”那歌者问。
欧阳就笑,谦虚地说:“只是一个教书匠而已。”
那歌者摇了摇食指,调皮地说:“已经很了不起啦,教书很适合你。记得我们在加州留学的时候么?老师还经常请你去给低年级讲课。”
欧阳眼中闪过一丝波澜,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你还有回过加州么?”
那歌者的神情一下变得正经,叹息道:“毕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去过,一想到加州,就会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但是这几年回去了几次,感觉还蛮怀念的。对了,”那歌者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活跃起来,“学校里有几个老师,还记得我们呢。还有你记不记得跟我们一个宿舍的Simon,他后来也当老师啦。”
“Simon?”欧阳笑了起来,“他能当老师?他当时可是我们班功课最差的。”
“就是说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绝地聊着,说的都是他从未听过的故事。好几次,欧阳都笑得跟个孩子一样,毫无遮掩。他从未见对方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却对此并不陌生,三年前,他曾在那张夹在尼采书中的照片里见到过。
谈笑间,欧阳转过脸来,无意看见了他。他先是惊讶,跟着就微笑,然而这一抹笑比起刚刚的,明显收敛了许多:“简明?你也来看演出啊。”
“这是……”那歌者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
欧阳忙介绍道:“我朋友,简明。”跟着又指指那歌者,对他说,“这是我高中同学,CK。”
“你好。”那歌者轻快地跟他打招呼。
“你好。”他的语气则有点不自然。
欧阳还沉浸在惊讶里,说:“我不知道你也对古典音乐感兴趣。”
“我不感兴趣。”
他的直白让欧阳有点尴尬,他讪讪地说:“那你来干什么的?”
“找人,ex。”他说。
“哦?”欧阳玩味地挑眉。
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补救。局促间,身旁响起一道亲切、细柔的声音:“简明,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林樱,她走上前来,很兴奋的样子。他望了欧阳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林樱,说:“是,我找你。”
欧阳没说话,那歌者却来劲了:“你认识林樱啊?回国之前她告诉我她在隐城有个旧相识,就是你啊。”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樱完全没有发现他的不适应,提议道:“简明,去我那坐坐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他点点头,最后望了欧阳一眼,说:“先走了。”
“拜拜。”欧阳依然保持着刚刚的笑容。
他与林樱一同离去,欧阳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久久没有移开。那歌者走上前来,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笑容一点点散开。
跟着林樱来到她入住的酒店时,她给他泡了杯茶。他仍然在想着刚刚的画面,欧阳和那歌者互动时的默契与熟稔,有种超出普通关系的亲密。他忍不住猜测,臆想不断扩大,想得入了迷,端着茶杯发起呆来。
“简明?简明?”林樱唤醒他,“你怎么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下了礼物,卸了妆,换上了一套浅灰色的便装。
他抬头看向对方,轻声说:“没什么。”
“刚刚那个人,是你朋友吗?”林樱问。
朋友?算是吧。他嗯了一声,转而问:“那个唱歌剧的……是谁?”
“你说CK啊,他是我们团的singer,是个华侨。怎么了?”
“他唱得挺好。”他若有所思地说。
林樱莞尔一笑:“那当然,他现在是百老汇最红的华人,我们团花重金把他请过来的。”
“这样啊……”他盯着水中的茶包,眼看着又要走神。
林樱再一次叫醒他:“简明?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他摇摇头,抱歉地说:“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林樱笑得抱歉:“知道你不喜欢古典音乐,还硬拉你来,真是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演出很精彩。”
“简明。”林樱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起来,“我是真的很想跟你好好聊聊。你这几年……还好吗?”
“挺好的,这话你不是问过了吗。”
她瞟了一眼他的膝盖:“腿呢?恢复得怎么样?”
“托你爸妈的福,没废。”
她一脸尴尬,弱弱道:“对不起,我知道他们对你和你爸妈做了很多无礼的事。”
他摇摇头,表示不在意:“你不用道歉,他们做的是好事。要不是他们帮我找了个好医生,我现在就得坐轮椅了,我很感谢他们。”
她更尴尬了,咬紧了嘴唇,双手叠放在膝头,攥得死紧。她深深地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对方眼中的犹豫和深情让他感到害怕,他直觉对方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他不想听到的话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林樱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一般,脱口道:“简明,我有话想跟你说的……”
他忙不迭地道:“你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