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上电话,他脑子又空了好久。跟着,往事慢慢回笼。他想起他和林樱初识的时候,他带着WAVE去武大演出,她是他的个人solo的伴奏。他从未见过指法这么快的女孩,音符像珠子一样在她手中弹跳,散落,又归拢。彩排的时候,他的眼睛离不开她,可是一转头,发现所有男生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十七岁的年纪,爱上一个人很容易,何况是这么优秀的人。他以为像她这样的女孩,是看不上自己的。即使他不差,可在爱情面前,依然会变得卑微。没想到的是,彩排结束,她竟主动跟他打招呼:“你就是简明吧?我听很多人提起过你,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
那时候,他就像中了头奖一样兴奋。
后来,他们一个说琴,一个说舞,相谈甚欢。再后来,他们携手走在武大的樱花大道上,时值樱花节,人潮汹涌,他们被挤散,他冲破层层人海重新抓住她的手……他们在一起,朋友们调侃他们姐弟恋,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单纯地享受在一起的日子。可这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的父母怪他不该,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大学,这是人生阶段的差距;她的父母讽刺他攀高枝,三番四次挑拨离间。他倔强地想要证明自己,结果……
想到这里,他脑仁儿都疼,心里乱七八糟的。可有一个念头却分外清晰,那就是他不想去见林樱。好不容易心如止水,他不想给自己添乱。他都觉得自己太冷酷,失联了许久的普通朋友再次联系上,他都能坐下来和对方喝杯茶,与林樱那么亲密过,怎么就不能好好聊聊天呢?就算他们结束得难堪,但林樱是没有错的,从中作梗的只是她父母啊。
忽然,他一下又想明白了,自己顾忌这么多,都是借口而已。他不想见林樱,只是因为,他不爱她了啊,面对她只会让他唏嘘,原来自己曾经那么在乎的人,竟然可以变得如此不值一提。
他想起梁一刚刚说的话——你就不无情吗?
唉,他算是懂得了,其实无情不是一种性格,而是一种选择,换了对象,谁都可以无情。
外语学院的舞展就快到了,训练愈发紧张。为了让龚涵宇他们尽早做好准备,周五的时候,他拉着他们到礼堂进行了一次带灯光彩排。
然而彩排并不顺利,有些动作、队形练习时看着不错,可上了舞台却达不到想象中的效果,甚至频繁失误。他调整来调整去,始终不如意,一时间焦头烂额。
这一弄就弄到了很晚,大家都心力交瘁,在又一次失误导致暂停后,他终于磨光了耐心,啪一下关掉音乐,暴躁地说:“这都是什么玩意?练了这么久白练了吗?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一个个全乱了套,就这么上不了台面吗?在舞蹈教室里的水准哪去了?”
他很少发脾气,学生们有点被吓到,低着头不敢说话。
“龚涵宇,你是队长,跳得跟个业余的一样,对得起你dancer的身份吗?还有你们,”他指指其他人,“队长失水准,你们也跟着掉链子,什么意思?显示你们默契吗?你们是一个团队,只有每个人都高要求自己,整体水平才上得来。现在是想怎样?不想玩了是不是?
学生们一脸颓败。
他看不得他们这副样子,继续数落道:“不想玩早说,大家都别浪费时间!还想参加青橙杯?就这水平,初赛就得把你们刷下来!”
这话刺激到了龚涵宇,他有些不高兴,上前一步道:“我们没有参加过大赛,没有经验,不知道你要求的水平是什么样,你有经验,不如你来示范一下?。”
即便是以前在WAVE带团员的时候,他都没有受过这样的顶撞,他脸一黑,不悦道:“不服气是不是?当初是谁求我带你们的?”
“我是不服气。”龚涵宇说,“是,你带我们的这几年,我们水平确实提高了不少。但是简大师,你总是教我们一些理论性的东西,都没有完整地示范过,有时候我们真的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其他学生互相看看,乘机起哄:“对啊,简大师,你露一手吧,我们也想看看青橙杯冠军的水平。”
学生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无法后退的境地。当舞蹈老师的这几年,多多少少让他拾回了一点自信,让他觉得自己不完全是一个废人。可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自信再次受到考验。
真的要露一手吗?医生跟他说过,偶尔玩玩,不是不可以。但他毕竟好几年没跳舞了啊,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水平。
见他一直没有反应,龚涵宇又追加道:“简大师,我听说过你受伤的事情,我知道这对一个dancer的影响很大,但是也不至于连露一手都做不到吧。”
虽然龚涵宇用的是游说的语气,可在他听来,却像是挑衅。这些年,他总把自己看得很轻,也希望别人不要过多地关注自己。而当那期待的目光又为他发热,他心中竟然产生一股久违的悸动。
他也曾和这些学生们一样,觉得自己不够好,无法突破自我,是满腔的热血让他战胜了一切。其实他现在也一样,仍然觉得自己不够好,可那热血呢?上哪儿去了呢?为什么就没有再次出现,助他征服新的困境呢?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听得他脑子一热,厉声道:“都给我闭嘴!”
大家一下噤了声。
“想要示范是吧?好,”他重新打开音乐,“就刚刚那个你们怎么都跳不顺的动作,我只来一遍,你们看清楚!”
大家赶紧让到一边,留出空间给他。
他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感觉着节奏。这个动作难度并没有很高,应该不会伤到膝盖。他这么想着,在下一个节奏点敲响的时候,舞动了起来。身体像被谁遥控着,每一个动作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下意识就连成了一串,流畅而又到位。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脱离现实的空间,他在这空间中寻找着那个拿遥控器的人——啊,好像就是曾经的自己。那丢失的热血重新回到了身上,他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一曲终了,四周鸦雀无声,学生们一脸呆滞。半晌,一道掌声响起。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欧阳站在前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这阵掌声让学生们如梦初醒,跟着鼓起掌来,表情重新回到了他们脸上。
龚涵宇走上前,抓着后脑勺,面带愧色地说:“简大师,你……真不愧是青橙杯冠军,我刚刚那样说,真是太……”
“行了行了。”他不与对方一般见识,“觉得不好意思就要用心练,舞展还是要靠你们。”
龚涵宇点点头。
他看了眼时间,说:“今天太晚了,大家都累了,先下课吧。”
学生们陆续离开,直到他们都走了,他才走过去问欧阳:“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学校呢?”
欧阳眼珠转了转,说:“我值班呢。”
他哦了一声。
“走吧,我送你回去。”欧阳说。
这时候,校园里各栋楼的灯光都熄了,只有路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欧阳的车停在路边的暗处,上了车,他并没有马上发车,而是对他说:“我还不知道你也会教训人的,而且那么凶。”
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以前带舞团的时候,经常这样教训团员。”
“不过你跳舞的样子,真是光芒四射啊。”
欧阳的语气低沉得有些不对劲,他侧首望过去,对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匿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刚想问怎么了,就听到“嗖”的一声,是他的安全带被解开了。跟着座椅被放低,他还没反应过来,欧阳就翻身压到了他身上。
“你……”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对方堵住了。他大吃一惊,下意思地轻微抗拒,可对方始终捧着他的脸,不让他躲开。
那清淡的古龙水味儿铺天盖地地袭了上来,仿佛带着某种制幻的效力,令他心醉,无法抗拒。慢慢地他不再挣扎,配合着对方的节奏,一路缠绵蜿蜒,秋夜渐渐热起来。
放纵中,他还是没有忽略对方的不对劲,但是很快的,熟悉的激情驱走了他心中的顾忌。昏暗光线中,欧阳澄澈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迷雾,好似穿入云层的月亮,虚无缥缈,情意绵绵。
他忽然觉得,他们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醉酒的夜晚,那时他还没有太用心,还没有见识过对方的无情。而对方被酒精麻醉,全无伪装,敞开了胸怀任感官的喜悦包容了理性的冷漠,一切是那么地简单而又唯一。
激情渐散,他们躺在座椅上,平复着炽热的呼吸,相对无言。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差一点就要圆了,月光朦胧柔和,夜色温婉如水,他真是不忍心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忽然,欧阳开口了:“那天,你不是向我取经吗?”
他不懂对方为什么重提这个,疑惑地看了过去。
“其实我也没有经验。”欧阳笑得很不好意思,“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么大年纪,只正儿八经谈过一次恋爱。”
他藏不住惊讶的表情,这任谁都不会相信,以欧阳的外表和人格魅力,怎么可能感情史这么简单。
欧阳看出他的狐疑,又笑了笑,接着道:“真的,是我念高中的时候。在一起挺久的,可惜后来结束得很难堪,就断了联系。所以你问我,怎么面对ex,我当时真是答不出来。”
这是欧阳第一次跟他谈起自己的感情,以往他总是很好奇,可当真的知道了,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爱听:“怎么突然跟我聊这个呢?”
“因为我现在能回答了。”欧阳侧着身与他对视,一手抚弄着他的鬓角,像逗宠物一样,“ex找你的话,还是去见吧,见了才能打开心结。”
“你见到你的ex了吗?”他喃喃问。
“算是吧。”
“那你什么感觉?”
欧阳视线飘向远方,像在寻求答案一般:“说不清。他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感觉又遥远,又熟悉。我现在看那时的自己,好像跟个陌生人一样。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你有想过重来吗?”
欧阳露出遗憾的表情,喃喃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回到过去的。”
他不再说话,描绘着对方的眉眼,享受这一刻的温存。许久,他坐起身来,说:“送我回家吧。”
欧阳把他送到城里头后,便自行回家了。他走在通往612号的巷道上,突然又想抽烟。秋风时不时吹过,他好几次才把烟点着。
氤氲中他回想着车里的一切,猛然惊觉,自己跟欧阳认识了这么久,真正坦诚的时刻,竟然只有初夜和这夜。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欧阳的,了解到可以放低自我,卑微到尘埃里。因为他总确信,这个人生性凉薄,不爱认真,不愿被任何人独占。这三年,他就是凭着这个念头才找到了一点安全感。
可经过了这些事,他心中已经退居事外的惶恐又一次跃上了前线。那样霸道而又茫然的欧阳是他前所未见的,他为之心动,也为之心痛。他从未想到,这个一向从容自若的人,也有软弱迷惑的时候。他心中产生一个感觉,或许欧阳并非不爱认真,而是,已经花光了所有认真。
秋风再次掠过,他缩缩脖子,收紧了衣领。激情过后,夜,似乎更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