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像一泼冷水,将杜乘风的气焰浇熄了一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火,沉默着平复了一下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已没了嚣张:“你冷静一点。我明白,你这个年纪,难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是你毕竟还小,什么都没经历过,不知道冲动的后果。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人要为自己的年少无知付出多大的代价。你现在觉得自己是对的,可是总有一天,你会为此赔上整个人生。”
她心中一痛,并非因为这番话有多么一针见血,而是,她体会到了字面以外的意义,一个她一直明白却从未直面的事实:“我就是你付出的代价,对吗?”她说,泪意从心底一点点爬上眼眶,喉头也跟着酸涩,“因为我,你赔上了整个人生。杜乘风,我来到这个世上,成了你的女儿,我没得选。可是你有得选啊,十几年前,你带着那个生我的女人去一趟医院,你就不用当爹了啊,也不会有我这个碍事的打扰你快活了啊。”
杜乘风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懵了很久都没回过神来。等消化完这些话后,愤怒重新爬满了他的脸。他承认自己这个父亲当得是不够好,他太年轻,不够自律,常常因为一些世俗的诱惑而忽略了她。他可以接受她的埋怨,却不能接受她的质疑,毕竟十几年前,他是不顾争议、排除万难生下了她,他是用心将她带到这个世上来的。或许他有因此困扰过,但也只是几个消极的瞬间,特别是十几年过去,那些困扰早已随着她的长大而日益减淡。
他没有想到,长大带给她的,除了懂事,还有更深的思考,她已经不满足于单纯的埋怨,而是用更尖锐的方式为自己声讨,同时也否定他的人生。他这个女儿,自懂事起,从没叫他操过心,可这一刻,却把他气得跟抖筛子似的,握紧拳头都抑制不住抖动的频率。
他揪住最后一丝理智,咬牙切齿地说:“杜小风,我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样理解我的?我今天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你好,如果我不是你老子,我会跟你啰唆这么多?”
听到他的那句“为你好”,她差点要大笑出声。面前这个人,还未懂得父亲的意义就把她强行带到这个世界,他从未给她讲过床头故事,也从未教导过她人生,他只是提供她物质,然后任由她一个人摸索着长大。好不容易她可以独立了,这个从来都是放手不管人却折回来跟她打亲情牌,说是为她好,叫她不要这样,不准那样,她真是觉得荒谬至极。
想到这,她心中的疼痛化作了一波狂潮,再也关不住,只想将面前的人淹没。她丢掉了所有包袱,不管不顾地一阵数落:“你这时候摆什么老子架子?早干吗去了!为我好为我好,你几时记得我了?你要真的为我好,就不会一老把我丢在家里!你在外面,这个应酬,那个女朋友,我算什么?我五岁那年,在岳屏公园,你是故意把我弄丢的吧。你别以为你只字不提我妈,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不傻!我要是我妈,我也会走人,因为你就是个只管自己逍遥快活的自私鬼,没人能受得了你!……”
“啪”的一声,她感觉面前一阵风扫过,跟着左脸火烧火燎地疼。杜乘风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刚行过凶的右手还悬在半空中。
这一巴掌打得她几乎晕眩,她却一语不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安静地转身往房间的方向走。杜乘风看着她反常的举动,疑惑之余还有懊悔,刚刚那一巴掌,打得他自己都手疼。
她走到房门口,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何嘉宸,出来吧。”
门应声而开,何嘉宸早已收拾好了仪容,一心等着她来叫自己。他看到她眼睛红得快滴血,刚想问怎么了,就被她抱住了手臂。她仍然是那副平静到可怕的样子,拉着他往大门口去,走到门边的时候,杜乘风的声音在后背响起:“你这是要去哪?”
她回身勇敢地与杜乘风对视,又似挑衅又似宣告般说:“我要跟他去英国。”
杜乘风浑身发抖,她坚毅的眼神,叫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为他放弃一切的女孩。那时的场面与现在何其相似,女孩拉着他的手,说要跟他走。年少的他以为自己守得住承诺,以为走出了那张门就是天长地久。殊不知,他们还是被庸俗的生活消磨,互相拔光了对方的刺,带着满身伤痕分道扬镳。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惶恐,以至于说话都有点结巴,他指着她,颤声撂下最后的狠话:“杜小风,今天你有本事给我出了这张门,就别再回来,老子绝对不会去找你!”
她的回应是打开门,拉着何嘉宸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杜乘风像被抽走了魂魄,站在原地,盯着空荡的门口,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外头可真是热,他们还只刚走出小区,浑身就汗透了。这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牵在一起的手汗津津的,却都不愿意放开。此时此刻,她的心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填满了,这感觉让她疲劳,彷徨。她以为离开杜乘风是件很轻松的事,以为没了他自己就能找到存在感,然而事实是,离家带给她的,只有沉重和手足无措。
也不知走了多远,何嘉宸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你真的不回去么?”
只此一句,就让她泪流满面,她埋在他怀里,痛哭出声。这一刻,她并不后悔,但她真的疼。
何嘉宸被吓到了,不断地顺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似的重复着“别哭别哭”。见她不像想回家的样子,他揉了揉她的头,轻语:“我找个地方先给你待着好么?”
她一边抽泣一边点了点头。何嘉宸帮她把泪擦干,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他时不时地拍打着她的肩,给她安慰。
车停在了皇廷酒店门口,何嘉宸领着她走了进去,跟前台交代了几句,然后轻车熟路地把她安置在了十九楼的1907号房里。房间环境很好,家电、卫浴,一应俱全,室内装修得很显档次,床单上缀着精致的花边,桌上摆着新鲜的蔷薇,吊灯玲珑透漏,散发着柔柔的黄光。
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带着哭泣后的鼻音,怯怯地说:“这间房……看上去很贵的样子。”
“放心,我已经和经理打过招呼了,你可以住在这里。”何嘉宸握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先在这冷静几天,也给你爸一点时间,等他气消了再从长计议。”说到这他叹了口气,自责道,“我的错,不该出那种择日不如撞日的馊主意,搞得大家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不关你的事,他就是这种个性,早说晚说都一样。”
“你恨他吗?”何嘉宸突兀地问。
“恨他什么?”
“恨他不像别的父亲一样,恨他老是让你一个人。”
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杜乘风在她心目中,就像一阵风,飘忽不定,来来去去的,谁会去恨一阵风呢?她摇摇头,说:“不,我不恨他,恨太辛苦了。我只是讨厌他,不想跟他生活在一起。”
“就没有一点感情吗?”何嘉宸追问。
“也就是给我几口饭吃的感情。”
他伸手理了理她因为一路折腾而略显凌乱的发梢,像个智者一样谆谆善诱:“没有这么简单的,几口饭的感情也不一般,就算是遇到一只流浪猫,每天赏它几口饭吃,久了心里也会产生寄托的。”
她没有回答,暗自琢磨着他的话。之后,两人滔滔不绝地聊了许多,直到夜幕降临,何嘉宸叫来了外卖。吃过晚餐,他们又坐在一起看电视节目,到了快十点,何嘉宸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忍不住问:“你今天不用回费家么?”
何嘉宸挑眉,反问:“你想我走?”看她不回话,只是脸红,他微微一笑,说,“今天不回,陪你。”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挨着他坐近了一点儿。等到节目结束,已是十点半了,两人轮流洗完澡,爬上床,关了灯。黑暗中他的呼吸有点不稳,她望着不知名的一点,试探性地问:“你不想做点什么吗?”
他沉默了好久,忽然扳过她的脸,跟着一个温润、柔软的东西覆了上来,用一种缓慢、温柔的节奏在她唇上研磨。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松开她,进而将她搂进怀中,声音里带着湿意:“我想做的只有这么多。”
她窝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胳膊,感受着他的心跳。暖暖的气息从他身上传到她心里,满满的踏实感占据心头,令她情不自禁浸淫在温饱后的倦怠里。她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嗅着少年青春阳刚的体味,忽然就觉得,那众叛亲离的沮丧,其实也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