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时不时将手机相册里那张二维码打开来看,最后终于忍不住在地图的搜索框输入了那一串英文。
地图上显示Violet Live House是一家音乐酒吧,就坐落在城中某家大型主题商场的B1楼,标志是一根紫色的羽毛。他细细研究着地图,心中暗暗有了想法。
隔天便是周六,他吃过晚餐,等天黑透,便搭上了去城中的地铁。在如今这个科技超前的时代,只要身上有台智能手机,即便是异乡人,也能轻车熟路地找到任何地方。
他很快就找到了地图所示的主题商场,也看到了那根由霓虹灯管拼接而成的紫色羽毛。只是找入口花了他一番工夫,得从商场另一头角落里的直梯下去。相比这条街上的其他酒吧,Violet Live House实在显得太过隐秘和低调。
他照着楼层指引到达通向B1楼的直梯门口,刚准备按下按钮,旁边一个西装革履的类似保安的人礼貌地拦住他,说:“这位先生,不好意思,今晚是私人派对,请出示邀请函。”
他有片刻的手足无措,却不知哪来的直觉,把手机里的二维码亮给对方看。对方拿着仪器一扫而过,一声悦耳的嘀声过后,对方拿出一枚章在他右手背上盖了一下,然后主动帮他按下了电梯,做出请的姿势:“请进。”
他懵懵懂懂进了电梯,门合上后,他望了自己的手背一眼,上面什么也没有。他有些不解。而当电梯门再打开,他看见前方不足十米处有一道厚重的紫色丝绒门帘,明明灭灭的光和闷闷的音乐声从里头泄出,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忽然有点害怕了,自己竟然就这样依着本能,莫名其貌地跟着一个尚算陌生的人的足迹“偷渡”来了这里,他甚至都不知道那道门帘后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一切就像鬼迷心窍,等他回过来神时,就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他探步向前,缓缓撩开门帘,与此同时,放肆的音乐声和绚烂的光影如出闸的野兽一般扑面而来,刺激他身上每一个毛孔。等他整个人都进来,门口站着的一名服务生示意他抬起右手。
他照做了,那服务生拿着手中的紫光灯在他手背上照了一下,原本空无一物的手背上显现出一个羽毛的标记。服务生确认完毕,笑颜如花地对他说:“欢迎光临,祝您愉快。”
他点点头,穿过人与人之间的间隙,到吧台边找了个空位,点了瓶1664,这才开始观察起周遭。这儿不算大,座位设置得也不算多,多是简单、开放的四人位,连卡座都没有。中间隔出了一块很大的公共区域,供人看表演或者舞蹈。这样的设计,貌似是为了方便人群之间的交流。
舞台上的乐队在唱着他没听过的英文歌,多年的街舞演出经验让他听出这儿音响效果非同一般,感觉这儿的老板很注重品质。其实这比起普通的酒吧算是很温和的了,音乐、灯光都恰到好处,既点燃了气氛,又不至于过分噪杂,只是他太久没有进过这类场所,一时之间,难以适应。
今晚的主题貌似是Hi-street,大家都穿得休闲而浮夸,表面上看,人们都似泛泛之交,可仔细观察,舞池与觥筹交错之间,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暧昧。更叫他坐立难安的是,这儿竟然没见到几个女的。
他渐渐明白了今晚为什么是个私人派对,也渐渐萌生了离去的意思,然而与此同时,一根手指轻轻点上了他的肩。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时髦的男生对着他笑得调皮。
“嗨。”男生抬起一手,五指游动了几下。
这人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一顶黑色皮质滑板帽斜戴着,T恤上的印花纷繁复杂,右边耳钉亮得刺眼。男生招摇过市一般大大咧咧在他身边坐下,他本不想搭理,可对方给他递了根烟,他正好需要,也就没拒绝。
“一个人坐在这干吗?”男生问,语气一点也不像陌生人。
他摇晃了几下手中的1664,说:“喝酒啊。”
“怎么不去跳舞?”
“不会。”
男生轻笑,一手支着吧台,一手夹着烟吞云吐雾。氤氲中,男生眼里泛起暧昧,一瞬不瞬地望了他好久,沉沉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他万没想到这么恶俗的对白会给自己遇到,心里很是尴尬,也恶俗地回答:“你认错人了。”
男生又笑,这次是肯定:“我见过你,在武汉,你是那个WAVE的队长。”
他一惊,整张脸都僵掉了。
男生对他说了句武汉话,又继续讲:“我ex也是跳街舞的,上一届青橙杯输给了你。你那时候很红哎,怎么一下就销声匿迹了?”
他放下酒瓶,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你真认错人了。”
“哎哎哎。”男生拦住欲离去的他,压低了声音胁迫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混进来的,如果我告诉这的经理,你猜他会怎么处理你?”
人生地不熟的,他实在不想惹事,只好回原处坐下,用一种“你到底想怎样”的眼神望着对方。
男生最后一次问:“你是不是叫简明?”
“不是。”他干脆地回答。
男生耸耸肩,唤来服务生吩咐了句什么,不久服务生就端上来一打鸡尾酒。男生的手指在上面滑过,刻意为难道:“这是Violet的招牌,叫作‘今晚不回家’,你干完,我放过你,你不喝,就要跟我跳舞。”
透明的弧形小玻璃杯每杯盛着大约50cc的橙黄色液体,他看了一眼,又对上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只犹豫了一小会就端起一杯一饮而尽,跟着是第二杯,第三杯……
这酒并不难入口,有股谷物的清香,还有点甜味儿,只是咽下去以后就像往喉咙里插了把火枪,朝着五脏六腑喷射。
男生被他的豪爽吓到了,他只是想看他出洋相而已,却没想到他宁愿放倒自己都不愿多说一个字。男生一脸收不了场的懊恼,想伸手制止却发现他已经喝了近一半。
喝到第九杯的时候,有人从他手里夺过杯子,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又如春风般吹至耳边:“不要喝了。”声音的主人把杯子掷在桌上,瞪了男生一眼,怪罪道,“杨宇亮你有毛病吗?这样整别人。”
而他早就晕得身不由己了,身体软得像摊泥。他手撑着吧台从高脚凳上下来,感觉自己轻得像云一样,马上就能飘起来,脚刚落地的瞬间却又变得犹如千斤重,一下瘫到地上。
一双修长的手把他拉起来,又责备起始作俑者:“你这无聊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杨宇亮瘪瘪嘴,讪讪道:“我怎么知道他会这么认真。”跟着又笑得暧昧,“怎么,欧阳你心疼了?”
欧阳拧了下眉,不说什么,扶着他就往外走。他一路晕晕乎乎的,电梯上升的时候直感觉有一股浪潮涌到了嗓子眼,他花了巨大的克制力才让它没有直接喷出来。当电梯门打开,他就像是看到了通往天堂之路一般,夺门而出,冲到街边狂吐。
欧阳不紧不慢地跟上前,一边给他拍背,一边递上纸巾,柔声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他像抽风一般地摆手:“别……门……门禁……”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又一波秽物就喷了出来。
欧阳明白他的意思,这个点,校门一定关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耐心地等着他吐完,然后就叫了辆的士,说了个地址,拉着他一同上了车。
随着车子的颠簸,晕眩感越来越重,他闻到身边的人身上的古龙水味儿,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醉酒后的他不加掩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觉得今天这人身上多了一重酒味儿。他嘻嘻笑出了声,指着对方说:“你喝醉了。”
欧阳的眼神有点儿迷离,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清晰:“你才醉了。”
他像很多醉鬼那样,一边念叨着“我没醉,我要下车”,一边去拉车门。
欧阳赶紧捉紧了他的双手,将他拉得远远的,像哄小孩一般说:“别着急,马上到家了。”
对方的安慰让他感觉安全,他暂时安静下来。
车子停到某个小区门口,欧阳拉着他下了车,扶着他进了一张门里,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他睡得歪七倒八,欧阳托着他的头,试图将他的姿势调正确一些:“你头上来一点,这样睡会落枕的。”
晃动中,意识愈发模糊了,他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摇碎了,一些本以为已经搁浅的情绪如洪水般涌上来,他情不自禁地呢喃:“林樱……”
欧阳一愣,停下了动作,语气变得有些冷漠:“我不是林樱。”
“我知道你不是,她去了美国,这里是隐城。”他含糊不清地说。
欧阳却糊涂了,他这般样子,自己还真拿不准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你想念她?”
他摇摇头:“早就不想了。”
“那你还叫她的名字。”
“只是……可惜……”他说着,心里一阵阵苦涩。经过长时间的调整,他早已从绝望中习得了一种名为自卑的力量,这力量叫他将一切失去都当成了理所当然,因为他不完整,他不配。但人毕竟无法真的不痛不痒,他再自暴自弃,消极之时想起过往的快乐还是会觉得痛苦。毕竟当初付出的感情是真,为了能得到林樱父母的认可,所做的努力也是真。可惜他们的距离始终太远了,命运在给他们机会靠近的同时也制造了很多阻碍,而他们最终都没有跨过那些阻碍。
欧阳见他样子怪怪的,很自然地凑上去问:“你怎么了?”
就从听到这句话起,他觉得自己彻底醉了,嘻嘻哈哈地开始乱笑,像个疯子。
“你笑什么?”欧阳问。
“笑我自己啊。”
“你有什么好笑的?”
“我没用啊。”
欧阳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耐心地安抚道:“你怎么会没用呢。”
他笑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说:“我就是没用……我知道的……所以我活该变成现在这样……”
欧阳深深地望住他,眼神迷离中又似有别样的火光在闪烁。他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将他的刘海往后顺,像安慰一只小猫:“你已经很好了,别想那么多不开心的事。”
而他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跳舞,开工作室,是我的梦想。能拿到青橙杯冠军,是我的本事,我很用功才拿到的,跟我是不是天才没有关系。可是我后来不自量力地去拼,只是想让她家里人看得起我。现在好了,我变废人了,我们也散了,什么都没了……”
欧阳迟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窗外,月亮慢慢探出云层,洒下一层柔和的光,辉映在他们的眉目之间。有一瞬间,他好像在欧阳的专注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迷乱,带着微醺的气息,温热了月夜。
他微微垂首,看见欧阳衬衫的领角镶了一对做工精细的金色镂空领夹,于是淘气地捏着一角,将对方扯到离自己只有几厘米的距离。那股熟悉的如春风般的古龙水味儿又袭上来,迷住了他每一个毛孔。他一路嗅着,直到寻到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咕哝道:“你怎么都不说话?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吗?”
他感觉对方的气息有些紊乱,跟着便是一阵柔软的低喃:“怎么会呢,你无法想象,我有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