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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卿城2017-07-03 14:125,062

  后头的记忆像被蒙上了一层亮眼的纱,迷幻,凌乱。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很长的梦中,梦里他还是少年时,在灯光的辉映下,他在台上舞动,聚光灯和万千目光跟着他的节奏游走,而他眼中的光却只投映在一个人身上。

  舞台的侧边,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前,长发女子穿着浅粉色的长裙在弹奏欢快的钢琴曲,手指在琴键上如行云流水般跳动,每一个落点都与他的舞步完美融合。曲终舞毕,台下一片掌声,他和女子携手谢幕,掌声经久不绝……

  忽而,场景又跳到了室外,春天的校园里,数不尽的红粉交错的樱花花瓣在空中旋转、落下,有一些落到了女子头上,他伸手将其摘下,顺便撩起了一缕发丝。女子望着他吃吃地笑,说:“简明,你看,武汉的春天多好。”他在女子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那样地意气风发,犹如这一场春景,充满生机与希望。

  这是他与林樱初识的场景,他好久好久没有想起了。不是忘记了,而是不敢去想,当时有多灿烂,现在就有多暗淡,记得一分,都让他觉得是亵渎。

  他目光向下,停留在她突起的锁骨上,白皙的皮肤与墨黑的长发相互衬映,竟比这漫天绯色更富春情。他将那一头长发撩至一边,露出完整的颈部,触手的体温惹得他春心荡漾。他忍不住凑近她颈窝,闻到的却不是回忆中的女香,而是一股清淡的古龙水味儿。他很疑惑,却也陶醉,待他抬眼,面前的人不知何时成了欧阳。对方笑容满满,眼神却略带无奈,他拨开了落在他刘海上的一片花瓣,语带同情地说:“我不是林樱。”

  梦境瞬间褪色,他跌入一片深沉的黑暗中,像是脱离了躯体,亦真亦幻。

  他是被膝盖的痛扰醒的,睁开眼时已临近中午,脑子感觉像灌满了铅,他费力地起身,摇头甩去三分之一的宿醉感,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自己的处境——

  浅色的木质地板,简洁的纱网吊灯,大地色的家具,简单而又低调。床单是纯棉磨毛的,柔软亲肤,上头除了残留的古龙水味儿,还有情色的暧昧。他掀开被子,下身突来一阵轻微的纵欲的虚弱感,他心里咯噔一下,无地自容,忍不住捶打了两下脑门。

  室内光线阴暗,室外正滴滴答答,这是个绵密的阴雨天。潮湿在落地窗上留下一颗颗晶莹,流得满室都泛起氤氲。

  屋内也在滴滴答答,是沐浴的声音,片刻后水声停止,一阵摆弄物件的声音过后,欧阳提着昨晚穿的白衬衫走出来,看到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莞尔一笑:“你醒了?”

  他以为欧阳还会再说点什么,谁知对方只是甩甩手中的衬衫,很不经意地随口问:“你看见我的领夹了么?”

  “呃?”他莫名其妙。

  欧阳把空空的一边领角亮给他看:“昨天被你拽了一下就不见了。”说着把衣服放进送洗的环保袋,自嘲道,“酒真不是好东西呢。”

  他有点尴尬。

  “去洗个澡吧,你一身的酒味儿,换洗衣服我给你放浴室里了。”

  他像个乖小孩一样,对方说什么他做什么,快快地洗完澡,收拾好自己。

  欧阳很瘦,却比他高,他穿欧阳的衣服还是稍微长了些,衣袖遮到了手背,裤脚搭到脚背,像小弟弟偷穿了大哥哥的衣服。欧阳见他这么个窘样儿从浴室里出来,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招呼他到茶几边坐下,递给他一杯已经晾至温热的茉莉绿茶。

  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有点不适应现在的情况。欧阳却是一点也不尴尬,直截了当地说:“昨天真不好意思,我也有点喝多了。”如此大方坦然的态度,让人感觉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

  他假装认真喝茶,不敢直视对方。片刻,又听到对方补充一句:“不过我很开心。”

  他愕然抬头,看见对方朝自己露出一抹坦然而又真诚的笑容。他难以置信自己心里竟生出一丝微小的喜悦。

  可是随后欧阳又叹气,用一种规劝的语气对他说:“但是你还小,还有很多可能,别因为昨天的事影响以后。”

  他觉得欧阳真是异于常人地冷静,他都还在手足无措,他就已经为他想好对策了。忽略心中莫名的失落,他跟着对方的话头说:“昨天我喝多了。”

  “你昨天怎么会去Violet,谁给你的邀请函?”

  他不说话。

  欧阳也不追问,只是像叮嘱一样说:“以后不要去了,你跟那里的人不是一路的。”

  他有点不喜欢这样被人随意定义,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欧阳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下,才避重就轻地说:“成年人,下了班找点消遣,不是不可以吧?”

  他没话说了,再问下去就是多管闲事了。跟着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直到受不住了,他才站起身,轻声道:“我……回去了。”

  刚说完,肚子就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响声,他一脸尴尬,欧阳在一旁笑得倒在了沙发上,断断续续说:“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厨房是开放式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能清楚地看到欧阳忙碌的身影。系着灰色条纹围裙的欧阳,切菜、调味、蒸煮、翻炒,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不多久两盘黑胡椒牛柳意面就上桌。

  “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不好吃的话我再做点别的。”

  他尝了尝,觉得欧阳真是太谦虚了,虽然不能跟正规西餐厅里的比,但就一个男人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一顿饭的时间很短,他起身又想要告辞,膝盖一阵酸疼,差点没能站稳。

  “怎么了?”欧阳问。

  “没什么。”

  “我看看。”

  “真没什么……”

  欧阳不由分说把他按回沙发上,撩起他的裤管,只见膝盖一片瘀青,还有些轻微肿胀。

  “这也叫没事?”欧阳从茶几底下找出医药箱,拿了瓶驱风油帮他揉起来。

  他忙不迭地制止:“别,别,真不用……”

  欧阳瞪他一眼,他再不敢多言,又像个乖小孩一样,任其上下手。

  那驱风油效果不错,欧阳的手法也不错,揉两下便产生火烧火燎的针刺感,血液重新流通,他感觉没那么疼了。

  “怎么会这样?”

  “后遗症,一到阴雨天或者剧烈运动后就会这样。”他说。

  “怎么搞的?”

  他又不说话了。

  “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说,只是春天来的时候,一定要更注意些。隐城的春雨不比其他地方,下下就停了,二月以后细雨连绵可以连着一两个月不歇的,到时整个城市都很潮湿,你这关节肯定更难受。”说到这欧阳叹了口气,“你真的不应该选这座城。”

  欧阳说得随意,他却听得用心,眼前这个尚算陌生的人,仿佛能感受他日日夜夜的煎熬一般,字字戳到他心尖上。他还来不及压抑,由衷的话就如行云流水般脱口而出:“我只是……想重新开始。”

  “为什么要重新开始?”欧阳问,“你是犯了罪,还是对过去失望了?”

  他不置可否。

  “那个叫林樱的女孩,就是你来隐城的原因?”欧阳试探着问。

  他长叹一口气,说:“不完全是。”

  欧阳好像知道他话没说完一样,不再问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沉思片刻,终于娓娓道来:“她比我大四岁,很漂亮,很优秀,钢琴弹得很好听。我十七岁认识她,那时候我在武大附中读高中,她是武大的校花。因为学校的联谊晚会,我们有了接触,然后走到了一起。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可她家人始终不接受。”

  “因为你年纪小?”欧阳理所当然地猜测。

  他摇头:“不只是因为这个。她家拥有武汉最大的成衣工厂,这样家世显赫的千金,前途、婚姻都是一早被父母安排好的。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她的家人总有一天会认同我,可即便我拿了青橙杯街舞比赛冠军,成立了自己的街舞工作室,在他父母眼里,我仍然不够资格。”

  “所以你就想证明自己,是吗?”欧阳想起了他昨晚的醉话。

  他点头:“我报名去参加Keep On Dancing,亚洲最大的国际级街舞赛事。所有人都阻止我,说我能力不够,我自己也清楚,可就是不信邪。我找了个大师编了一套我根本没办法驾驭的动作,硬练了三个月。”

  “然后呢?”

  “然后比赛前一个礼拜,彩排的时候,我没有掌握好重心和力度,落地时踏空,从台上摔下去,膝盖被碾到,当场就站不起来了。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我这条腿没用了,我听了简直要疯了,每天歇斯底里,还想要跳楼。我以为从此就瘸了,她的父母却跑过来找我,说跟美国一个很著名的骨科医生有私交,他们能请他过来给我做手术,让我恢复走路的能力。”

  听到这里欧阳已经明白个七八分了:“但是有条件的,对吗?”

  他苦笑:“谈不上条件,是施舍,在她父母眼里我是好的还是瘸的都没有差别。”

  “他们这么做只是以退为进,希望你有自知之明。”

  “大概吧,所以我好了以后就退出工作室,离开武汉。我以为到了隐城没人认识我,可以不去想那些事情,重新开始,却没想还是能遇到杨宇亮那种阴魂不散的家伙。”

  “你跟杨宇亮很熟?”

  他摇头:“只是见过,他ex也是街舞圈里的,所以知道这么个人。”他抬眼对上欧阳的眼神,略带试探地问,“你跟他熟?”

  欧阳答得意有所指:“就是你懂的那种熟。”

  他不是傻子,也不纯情,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片刻,欧阳又想到了什么,用之前叮嘱他不要再去Violet的语气继续说:“少跟他打交道比较好,他那人,轻浮得很,只适合泛泛之交。”

  “那你呢?你也只适合泛泛之交么?”

  欧阳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抿嘴一笑,说:“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在这个城市,我还是可以帮到你的。我也当过异乡人,无亲无故的感觉我懂。”

  他心里涌上一股温热的暗潮,在发生了这些意想不到的事以后,他这一刻才感觉自己正式认识了这个人。

  “我叫简明。”他说。

  “欧阳静。”

  “靖康的靖?”

  欧阳摇头:“安静的静。”

  “像女生,不过挺适合你的。”

  欧阳只是笑,收拾好药瓶,找来一只护膝给他套上,然后望了眼窗外,说:“在这坐会儿,等雨停了再走吧。”

  他没有拒绝。

  欧阳大概是觉得这么干坐着挺无聊的,忽然拖起了他的手,有点儿神秘地说:“跟我来。”

  他一脸茫然,由着他一路倒退着把自己拉进了书房。

  书房比主卧还要大了一半,两个柜子并排而立,一个放满了书,一个放满了CD和影碟。正中是一张布艺沙发床,一张复古造型的书桌挨窗而立,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展示柜,摆满了各种造型的杯子,整间房看上去就像一间收藏室。

  欧阳背对着他在CD柜上翻找,边找边说:“我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过着不如意的生活,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你年轻的时候?你现在是有多老?”

  “都三十一了,比起你够老吧。”

  他很惊讶,虽一早猜到对方年纪不小,但也没想到比自己大这么多。

  “真是看不出来。”他由衷道。

  欧阳笑得欢畅,貌似很爱这种夸赞:“我高中的时候很喜欢日本,想去那边看樱花、学文学,可是后来因缘际会去了加州学语言。原本也是不开心,每天都过得很荒唐,可后来慢慢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现实事与愿违,但是人可以换个活法,至少把学业完成好。回国以后朋友给我介绍了现在的教师工作,本以为会很乏味,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也挺好的,跟年轻人在一起很开心。所以呀……”他找到了自己要的CD,放进壁挂式播放器,“人不是只有一个梦想的。”

  摁下播放键,连着环绕立体声音响,热烈的音乐充满了房间,他听出来是Santana和Rob Thomas的《Smooth》,《真爱至上》里有用到这首歌做插曲。热情的节奏瞬间把阴雨天的低迷隔绝得一干二净。欧阳朝他伸出手,诚挚地邀请:“Shall we dance?”

  他拼命摇头,内心一阵惶恐。

  欧阳却不由分说拉他过来,强迫他跟着自己和音乐的节奏走,边跳边说:“我高中的同桌很爱这首歌,每次开party都会播这首歌拉着大家一起跳恰恰。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加州,有段时间过得很不顺心,可是只要一听到这首歌就什么都忘了。”

  欧阳貌似是真的很开心,想起了年少时那些朝气蓬勃的日子,拉着他跳着一些简单的恰恰舞步,还情不自禁地哼唱,热情溢满了双眼。

  对方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仿佛在里头看到了一个漩涡,卷着他一起沉迷。忽然,之前那种惶恐的感觉一下消失了,一种冲动悄悄在心头聚集,挑逗着他尘封了许久的兴奋。蜷缩太久的灵魂在节奏的刺激下伸展开来,他就像被解了咒一般,那个被丢弃的自我,风华正茂的自我,与这一刻合二为一,从心脏契合到指尖,从血液连接到毛孔。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个节点开始忘我的,渐渐就没了反抗,融进对方的节奏里,跟着还反客为主,带着对方满室旋转。

  欧阳满脸惊奇,笑得不能再灿烂:“你节奏感很好哎,果然是专业的dancer。”

  他看着这笑容,情不自禁跟着笑开来。什么梦想破灭,什么身心受损,在这一刻都被抛之脑后。一年多了,他从未这样由衷地笑过,也从未感觉这么轻松过。很久之后他再想起这一刻,就觉得,自己后来之所以能不屈不挠地追逐着这个人的背影,全因为在当时,他以为他对自己笑的方式,就是真爱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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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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