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酒肆里并不忙。
黄昏的光倾斜到店内,这光令空气中的尘埃都无所遁形。
店小二有些不敢置信,说道:“当时张同光与往常一样吃了酒就回去了,当时我家掌柜的吩咐小的去给张同光叫一辆马车,张同光却拒绝了,说要走路醒醒酒。”
酒肆的老板还会给客人备马车?
而且又听那宁巧说过,张同光隔几日便要到酒肆一次,而且十日之前正是他从外地回来的第一天,他当天就迫不及待的到了酒肆。
胡说问道:“听说你们掌柜与张同光是旧识?”
店小二点了点,说道:“是的,听掌柜的说起过,似乎是认识很多年了。”
店小二踌躇了片刻,突然说道:“若说有奇怪的,当晚酒肆客满,有一个人,也是同两位大人一样的生面孔。”
容怀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店小二得了鼓舞,继续说道:“他扬言要诅咒张同光妻离子散,不得……不得……”
他卡了好一会儿挠了挠脑袋,懊悔的发现记不起来那人说的后半句是什么。
容怀接过了他的话,“不得善终。”
店小二连忙说道:“对对对,就是不得善终。”
容怀笑了一声,说道:“这诅咒倒是灵验的有点快。”
店小二被容怀说的打了个寒颤,若非容怀提及,他还没想到这一层。
胡说瞥了容怀一眼,对诅咒灵验这一点没有半点兴趣,只问道:“那生人什么模样?”
“蓬头垢面,衣着十分他寒酸,瞧着像个乞丐,”店小二拧了拧眉,忽然说道:“对了,那日张同光叫他邵秀才!”
店小二随后将当日邵秀才与张同光争执的事情与胡说详尽的说了一遍。
天已经逐渐暗了下来,酒肆中的客人渐多,胡说与容怀起了身,店小二将两人送到了门口,容怀走了两步,突然回身看了一眼那店中的字,询问店小二道:“你们掌柜可是经常在店内?”
店小二对容大人显然更为热络一些,对于冷面的胡说的态度则是绷紧了的,毕竟容怀这张笑脸,瞧着就谦和有度,他没忘这位容大人方才还夸过掌柜的字不错,于是说道:“这会儿天黑了,掌柜的应该快到了,他寻常晚一点才会到店内照看生意。”
毕竟酒肆在晚间的生意是最好的。
容怀听罢,应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折扇。
胡说盯着那折扇,轻飘飘的问了一句,“容大人这扇子用着可还顺手?”
容怀有些奇怪,瞥了一眼胡说,虽然他心中有些许奇怪,还是说道:“很不错。”
胡说不吭声了,容怀提了提嘴角,展开扇面,胡说视线偏了过去,他倒是想瞧瞧那路学川,肚子里有几斤墨水,却见其上所提的四个字,矫首八荒。
扇面之上的字十分漂亮,若是让胡说来看,比之酒肆中的字有过之而不及。
容怀眯了眯眼睛,忽然对胡说说道:“路掌柜倒是有心了。”
胡说心情复杂,容怀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他扇面的字略显幼稚,容某退还了,又自己写了如今这个扇面。”
胡说瞥了一眼容怀,总算是明白方才被容怀逗弄了一番,硬是被容大人牵扯鼻子走。胡说觉得有些恼了,他不过是见言学川对容怀抱有别的心思,想要提醒一二,而容怀却生出了戏弄的心思。
而转念一想。
言学川送他折扇,与自己有甚相干?
而自己若真是有心提醒,又为何要讲这样的话来试探,他一贯的习惯就是单刀直入、开诚布公,又何时这样学着旁人来绕着弯说话?
胡说正百思不得其解,旁侧的容怀却将手腕放在胡说的眼前,胡说的视线向上挪了挪,才见了那手里握着那柄折扇,容怀说道:“若是寡尤喜欢,送予你。”
他的声音如沐春风,十分熨帖的抚平了他心里的波澜四起,而那只是一瞬,之后那种不安定的感觉反扑的更加厉害。
以至于,胡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回到京城浑浑噩噩的五年,没有任何一刻,比这一刻,让他更加清楚,他是活着的。
胡说抬手将容大人的手打到一边去,却松掉了许多力气,像是抚掉一般。
饶是容大人也清楚惹了人便要稍微示弱,于是这寡尤便又是张口就来。胡说却早就熟悉容怀的这一套,而且他向来是难以应付的软硬不吃。
容怀清清嗓子对胡说说道:“邵秀才的事情,你怎么看?”
胡说瞥了容怀一眼,又看这水巷华灯初上,热闹非凡的模样,四周的一切都像是被虚化了一般,只有身边的人是有色彩的,他矜持的将这一干等儿女情长牢牢压住,对容怀说道:“自然要等明日查过才清楚,难不成他的金口还真能咒人至死。”
容怀挑了挑眉说道:“胡大人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
胡说并不认账说道:“容大人这般抬举我也没用,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两人说着话,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住了,容怀对胡说说道:“这家客栈对着水巷,景色很好,只是订房间难了些。”
不幸被容怀言中。
店小二在两位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上房只余一间了,两位是打算?”
“房间的景色很不错,而且床铺也足够两位住了。”店小二滔滔不绝的介绍着,主要是因为这两位只是站着不吭声,但也没有走掉的意思。
一间上房,今日卖与谁都是卖,店小二对此看得十分淡薄。
而两人身后等待半晌的大汉却并不这样想,直嚷嚷道:“磨磨蹭蹭,不如让给我!”
话音未落,容怀大手一挥,不拘小节的付了钱。
两人顺着楼梯往上走,容怀对胡说说道:“离家就是这样,总是要吃些苦头才行。”
所以当日安昀让你住在驿站,又怎地不能吃苦了?
胡说对容怀睁着眼睛说瞎话有些习惯了,没忍住张口说道:“容大人待会儿与我睡在一起,怕是又要犯洁癖了。”
容怀连连摆摆手,说道:“胡百户洗了澡,容某不会嫌弃。”
此时容怀推开了房间的门,房间很大,而且正如店小二所说,上房的床榻很大,上面并排躺着三个人都不会觉得拥挤。
茶桌是摆在窗下的,容怀微微伏了身,点亮了茶桌上的烛台,胡说见他的侧脸一点一点的明亮起来,容怀额角垂下的发丝都柔和下来,他晃灭了火柴的火光,伸手推开了窗,喟叹了一声。
胡说关上门,走上前去,见那窗外,万家的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让人心静的一塌糊涂。
容怀轻声的说道:“在京城是见不到这样的景色。”
胡说轻轻的应了一声。
京城更冷硬一些,条条框框,规矩繁多。
而鸿州有些游离在外的美感,水巷的夜里,灯光摇曳,一条巷子灯火通明,像是燃烧的火焰,火舌从巷头舔到了巷子的尾端。
当夜,店小二打了热水上来,胡说被容怀推着去洗了热水澡。
容怀看着窗外,抿了口茶,而心思全牵到了水声上,他提了提嘴角,突然问道:“胡大人需要容某帮忙吗?”
水声骤然停止,胡说冷冰冰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必了。”
而坐在原地半步没动的容怀,听罢笑了笑,嘴上却十分惋惜的说道:“胡大人与我这般客气。”
胡说不再吭声了。
容怀唤来小二要了纸和笔,将他两人在酒肆中寻到的消息细心写下,吩咐店小二将字条送到安昀的府上。
店小二得了赏银,行动迅速的去了。
此时,胡说换了衣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身上有温热的水气,长发未束着,湿漉漉的披散在肩膀上,瞧着比平日里锦衣卫的装扮瞧着年轻了许多。
这人是比自己年幼的,当年只身离开京城的时候似乎还不到十岁,而五年前突兀的被唤回京城也才不过是个少年。
而正是这个少年,不得不面对家破人亡的惨败。
容怀说道:“胡大人比容某小了三岁有余罢。”
胡说顿了一下,不知如何容怀竟是提到了年龄上,只好轻轻的嗯了一声。
容怀问道:“你在家中最小?”
胡说应了一声,快速的回应道:“家中只有两个孩子,我行二。”
容怀说道:“我行三,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其中一个与你一般大。”
此话一出,吸引了胡说的注意力,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容怀的身上,胡说很少听到容怀提及自己家中的事情,未免有些感兴趣,容怀笑了一声,说道:“与你一般大的妹妹,两年前就已经嫁人了,是一个珠宝商人,但却出奇的长相俊俏,委实与我印象中的珠宝商人不太一样。”
胡说听着,翘了翘嘴角,容怀颇为怀念的说着:“最小的那个年纪太小暂且不提,整日的盼着三哥京城给她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全然不是惦记三哥本人。大姐和二哥在昶州做生意,这两年有所起色,似乎有赶超祖辈的意思了。总的来说,家中除了我到了京城之外都在昶州。”
胡说问道:“那你呢?”
容怀抬手敲了敲额角,说道:“日后也是要回的。”
容怀摇了摇扇子,展开扇面将那四个字露出来,笑着对胡说说道:“在京城的时候让人总会觉得不满足,早日逃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