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繁华的城市,也有狭长而隐秘的小巷。
小巷子里的悲欢离合,是灰黑色的。
到了雨季,就会流得满地都是泥泞。
白觉换了件灰色的衣裳,用折扇遮了半个脸,仔细的看脚下的路,还不忘絮叨,“你答应钱三斗作甚?他那眼泪还没淌出来,真是便宜他了。”
答应的那是一个爽快。
白觉当时想要拦也拦不住。
胡说走在前面,飞檐上掉了滴雨点,落在胡说的肩膀上,胡说伸手抚掉,对白觉说,“是师叔说的,不是钱掌柜本人不应,本来来过但没有干货不应。且要三顾茅庐。”
脚下的路越走越长,像是没了尽头。
空巷子里,声音传得很远,也被拉扯得像巷子一样长,触角一样碰到巷尾的老墙根上。
“三次登门,干货也在,”胡说说罢,又添上一句,“若是不应,怎么帮师叔拿扇子。”
“这两天变得很会说话,”白觉说道,随后勾了勾嘴角,“孤身在外,这会儿还是觉得师叔比较靠谱对吧。”
“这巷子到底有多长?”白觉踢了快石子。
巷子还是一直向下走,沿着边下去便是护城河了。
石子滚落下去,半天没了踪影,还能听到声音。
半晌那声音也没止。
“这该死的钱三斗。”白觉毫无形象可言的骂道。
钱三斗财大气粗,给两人备了轿子。
可惜这是京城的一块穷乡僻壤,虽然接壤了最繁华之地,却仿若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相差之大让人瞠目结舌。
巷子过窄,让两人当即就放弃了坐软轿的行动方式。
只是没想到巷子像是走不到尾一样。
前方有一处微微的转弯。
胡说快了两步走,那转交处竟是有间破庙。
已经破败已经,门窗都烂掉了,想来也是几十年的老玩意。
白觉不知道何时凑过来,抱着胳膊说道,“十年前这边还废着,后来上任皇上花重金在此修了楼宇。这座小庙当时盛名在外,这处住着的老百姓请求皇上不要拆掉这儿的矮房,后来还是拆了。只是没想到这庙留下了。”
这庙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打理过了。
白觉瞥了一眼,不再多看,“留着有什么用,世人已经不在意了。说不定十几二十年后,西南小镇的极乐寺也会被夷为平地。朝生暮死和沧海桑田,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
再往前是仍然是望不见头的长巷。
“奇怪,这巷子是把京城的护城河包起来了?”白觉说这话,回头发现胡说不见了。
胡说进了破庙。
这一处很小,一个大堂,佛像好歹还立着,只是挂满了蛛网。
蒲团随意被丢在地上,窗子残破,有的只剩下了两根木板还在支撑。
“瞧见什么了?”白觉站在门边,皱着眉看胡说,“这破庙里说不定还能见到几个女妖精。”
胡说无视了白觉的胡说八道,走到佛像的后身。
佛像挡住了视线,在这佛像之后,还有一个小门,通往不知何方。这门虽然很旧,但却好歹算上个门。
胡说推了门进去,里面是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小路。
碎砖铺成的路,胡说顺着路往里走。
白觉拿着折扇在门口站了半天,听不见声了,他拿着扇子绕道大佛后身便见到了敞开的门。
顺着小径追过去。
小径开阔处,正是三五矮房。
胡说站在一十字交口处,发呆。
“有点厉害,寻到个不太一般的地方。”白觉叹了一句,“藏在破庙后面,姑且也没人能想到了。啧,收回我之前的话。”
“钱掌柜所说的笨贼会在这种地方?”白觉远远的瞥了一眼,“世外桃源,谁还会傻得去偷钱庄。换句话说,几辈人生活下来,谁还能有勇气走到外面的世界去。”
“这条长巷,也只有此处了。”胡说说道。
“那便看看吧,如果说不会被赶出去的话。”白觉摊手道。
两人顺着小路往矮房边走,院落里有个女子正在浇花。那女子瞧了胡说两人一眼,愣了一下,随即慌慌张张放下了木盆,往屋里走。
白觉侧身对胡说小声说道,“八成不过一会儿,我们便要被赶着出去了。”
大概是心愿得以实现吧……
矮屋里一时涌出拿着锄头和扫帚的男女老少,直奔着两人跑。
白觉此生继被容怀策马驱出京城之后,又添了一笔壮举,被人挥舞着锄头驱出了破庙。
丝毫没有风度。
这一次,胡说算是输了。
他没在逃命,逃命的这次不是他。
“推门。”白觉回头见人已经追上来了。
胡说推开门,一脚迈进破庙。
天与地似乎搅合在了一起。
变成了泥水的颜色。
泥水低落在地上的声音异常明显,下着很大的雨,哗啦啦的水声,如果仔细听,雨滴声是交错的,一滴一滴分得清楚。
胡说紧紧的皱了下眉。
惊醒。
眼前一黑,随即慢慢感觉到天光来。
他在马车里。
马车在路上,不颠簸,路很平摊。
车内只有他一个人,不见白觉。驾车的人是谁?
胡说拉开帘子,瞧见容怀驾着车,看见他便说,“醒了?”
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脑子里还有些画面,“我师叔呢?”
“白觉?你只是一个人躺在绣楼门口。”容怀疑惑的说道。
“绣楼门口?”胡说揉了揉脑袋,却只是脑子里不断的回响起白觉让他推开门。
但记忆似乎只有那么一小块,其余的全部不见了。
“该死的,”胡说敲了敲脑袋,“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绣楼门口的?”胡说问道。
“有人报案,你已经躺了两个时辰了,严重阻碍了交通。”容怀说道。
容怀讲个笑话,胡说却还是有些笑不出来。
白觉没有下落,这件事应该早已习惯,但他们只要还是同门,胡说便知道不能置之不理。
而且他有强烈的感觉,白觉在失踪前是与他在一起的。
他不可能会到绣楼。并且躺在绣楼的门口。
事情还没看出个大概。
人倒是先丢了一个,而且还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胡说也记不起昨日到底发生过什么。
容怀寻了个大夫到容府。
大夫给胡说把了脉,开了两副治伤寒的方子。锦衣卫的训练有素,半个时辰之后就递到了胡说的嘴边。
“大热天还能染上伤寒?”胡说自己喝完药都表示了怀疑。
“不然躺在绣楼门口的是谁?”容怀说道。
胡说把空碗放下,“我之前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是我忘了。去找一趟钱掌柜。”
两人进了万通钱庄。
寻了个小厮询问钱三斗在哪儿?
那小厮却说,今日他们还未见到钱三斗。
胡说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被钱掌柜摆了一道?”胡说说道。
“不会,”容怀说道,“他不做亏本的买卖。他们寻上你和白觉不过是为了名利都不丢,何乐不为。现在不过刚开始,他坑到白觉也丝毫没有用处。”
胡说拍了两下脑袋,急道,“现在怎么办。”
“我已派人在钱庄守着,”容怀瞥了一眼小厮,又问道,“你们家掌柜的寻常是在钱庄中住?”
小厮道,“是,后院有掌柜的房间。”
“除了这处,你们掌柜的可有在外留宿的习惯。”
小厮支支吾吾,容怀抬手,手中握着令牌,说道,“大理寺办案,有什么便说什么,对你们掌柜的也好。”
“我们家掌柜的,每隔几天便要去绣楼住一晚。”
容怀沉吟了一声,抬手放了人。
“绣楼,又是绣楼。”胡说说道。
“走,重新走一趟绣楼。”
牵牵扯扯居然都和京城的销金窝扯上了关系。
容怀这回典型是来砸场子的,一手令牌横冲直撞进了绣楼,而身后跟的是大理寺的衙役。
阵仗闹得大,很难看。
“你这样招惹不上人?”胡说瞥了容怀一眼,“我之前总问白觉,你怎么武功这么废,嘴损却活得这么久。现在换换人,问一问你。你怎么活这么久。”
绣楼里王孙贵胄多如牛毛。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猖狂过境,沾了一身麻烦事。
“白日里,王孙贵族没空。”容怀丢出一句来,很小声。
胡说笑了一声,咧开嘴,“我还以为容怀天不怕地不怕,站起来就能把天地捅个对穿。”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容怀!你什么意思!”左侧靠窗位置的人拍桌而起,衣着不凡,但满脸的横肉,瞧着便让人恶心不已。
“大理寺查案,”容怀朗声说道,“但请老板与江某出来一叙。”
“容大人这是要砸了我的店?”一人慢慢的从楼上走下来,声音很抓人,胡说抬眼望过去便是一愣,“还好白日客人尚少,不然惊扰了人,容大人和我都担待不起。”
“是容某唐突了。”
那女子停了步,转身往楼上走,并且说道,“别愣着了,上楼来吧,不是要查案子吗?”
长廊的尽头有一间房。
女子推开了门,请两人进了房。
门一关合。
“白谣?”胡说疑惑道,“你什么时候成了绣楼的老板。”
白谣扯了扯嘴角,“这里面有个小误会,他们误以为我才是绣楼最大的老板。而且绣楼的老板最近有些忙,你也知道绣楼的老板和我们老板是旧识,便让我帮忙在绣楼坐两天阵。”
胡说点了点头。
白谣突然拍了拍胸口道,“刚才吓死我了,若是真砸场子我应付不来。还好是你们两个,当日我们都见过,想来也不会出什么要命的岔子。只是你们是来砸绣楼的场子,疯了?”
“白谣,你可以查到客人入住的账簿吗?”
“我知道在哪里,”白谣沉吟了一下说道,“但现在不能动手。你们要查谁,我来下手,然后给你们消息。”
“万通钱庄的老板,钱北,钱三斗。”容怀说道。
胡说忽然看了容怀一眼,对白谣说道,“再查查有没有我的名字,还有一个名叫白觉的。”
白谣微微皱了一下眉,顿了一下。胡说瞥了白谣一眼问道,“怎么了?”
白谣摇了摇头,“还用查你的吗?这几日我并未在绣楼见过你。”
“查一查,安心。就只要近两天就好,锁定昨天夜里。”
三人商议好之后,两人在前,白谣摇曳生姿走在其后。
“容大人慢走,下次再砸小妹的场子,小妹也不肯就这样把你放走了,”白谣抿了下嘴,大方说道,“扰了兴致,总得有些表示。”
容怀拱手,折扇收合放置身后,“在座诸位今日的酒水钱,全部挤在容某的帐上。虽说对诸位都是小钱,但容某聊表心意,希望诸位不要嫌少才是。”
绣楼的老板都这般说了,自然也不会多为难。
在意一个体面二字,给了台阶下便不情不愿的下了。
容怀两人顺畅无比得出了绣楼。
若是知晓老板是白谣,那何必那般硬闯进去。容怀脸上绷成一条线说道,“绣楼的那位老板,不与他硬来,他更是猖狂。我们为何认识,因为我砸过他两次场子。”
“大概能明白你为什么直接冲进绣楼了。”胡说瞥了容怀一眼,“三次以上你们两个就离彻底崩掉也不远了,这回因为白谣少了一次,也算是好事。”
“是好事。”容怀勾了勾嘴角,“走吧,回府上等消息。这里的眼线很多,别暴露了白谣。”
被派到万通钱庄的人传来消息,钱三斗仍是没有回去。
容怀带着胡说在城中,白觉惯去的地方寻了一圈,也并没有瞧见半个人影。
“钱掌柜定是与我和师叔说过什么。”胡说皱着眉想到,“他到底说了什么?”
头痛欲裂。
“这世上有没有恢复记忆的汤药,我的脑子怎么了。”胡说揉了揉,笑道,“大概是要疯了。”
两人一无所得回了容府。
门外马蹄声响起,在门口饶了半圈,人下了马直奔大堂,“绣楼有消息了。”
大理寺衙役说道,“胡公子三人的名字都在昨晚的留宿账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