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场激烈的近身搏斗，到底还是在她严防死守的心头，撕开一道裂口。她自己都得承认，铁窗里的岁月，充满了似梦似真的魔幻色彩。
进入女监初始，正如她在树葬陵园对江珩一描述的那样，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同一个号房的人认为她好欺负，抢她的饭，安排她做最辛苦的工作，还经常拿她出气。她把那段时间当成梦，梦醒了一切都会结束。正是她这种不作为，让同号房的人更加变本加厉。
终于有一天，一个女人拽着她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磕，她晕死过去，惊动了狱警。
她被送到医院，检查出怀孕。按照时间推算，是在进入女监前有的。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脑子清醒几分，认清自己的处境：她上不了大学；读书时对未来的憧憬，都成为泡影。唯一陪伴她的人，只有肚子里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却成为她生命中所有的亮光。
从医院回到监房，她恢复了元气，无意中说起自己的遭遇，即便是作奸犯科的重刑女犯，面对即将成为母亲的年轻女孩，也有几分手下留情。
孩子顺利出生。
她还没来得及看上孩子一眼，却见到宋玲。
宋玲抱着孩子的襁褓，冷冰冰地说：“你妈是个浪货，你也是个浪货。浪货的孩子，不配活在这世上。”
宋玲把孩子高高举起，然后，一声惨叫，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躺在床上，生产已经耗费她所有的力气，双腿间血流奔涌，仍是挣扎着起身，果真看到一地浓稠的血水。
她那时二十岁，生命中最大的坎坷，无非是遇人不淑。辛苦生下的孩子，被人当面摔死，她却无能为力……
她太弱小，连仇都报不了。
回忆她这一生，父母缘淡，子女缘薄，生无所依，她于这世界再无眷恋。深夜，护士给她拔掉针头后离开，她摔碎输液瓶，在左手腕上狠狠割下……
凉薄闭了闭眼，眼中的潮湿眨去，深吸一口气，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江珩一穿着软牛仔外套从换衣间出来，凉薄点评，“挺不错的。”
两人十点左右到了庄园。
庄园在青山绿水中，美的像一幅画。
江珩一带着凉薄直接到后花园。蛮蛮坐在秋千上，粗壮妇人小心地推着纤绳，温宁坐在轮椅上，在一边看着。
两人从秋千后面的小路而来，听到温宁说：“蛮蛮，妈妈给你讲的故事你听懂没？”
蛮蛮问：“哪个故事？”
“刚给你讲的，潘多拉的故事，你给妈妈讲一遍，好不好？”
蛮蛮说：“有个女孩叫潘多拉，打开一个盒子，放走了很多痛苦……这个故事不好听，我想听木偶……”
温宁点头，“故事不好听，才要多听。来，妈妈再给你讲一遍……”
江珩一突然说：“温女士，当着正主的面，把自己称呼为妈妈，实在不合适。”
温宁扭头，微微一笑，“原来是江总。”
蛮蛮从秋千上跳下，躲在温宁身后，温宁摸着蛮蛮的头，“那是爸爸。”
蛮蛮几乎要哭出来，“爸爸和坏女人在一起，我不要爸爸。”
温宁叹息，“别胡说。你只有这一个爸爸。”
凉薄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孩子，听到他说坏女人，即便早有准备，还是觉得刺耳，想拔腿逃跑，两只脚又像长出根，站在原地动惮不得。
江珩一抬手，看了眼时间，对凉薄说：“厨房正在准备午饭，我们去客厅看看。”
两人从秋千旁走过，凉薄不经意回头，只见蛮蛮狠狠地盯着她。
凉薄当下再也走不动，她想对蛮蛮解释，想听蛮蛮叫她一声妈妈，又不知从何说起……五年的感情缺失，几乎让她失去所有立场。
江珩一敏感地觉察出凉薄的想法，心中叹息，握着她的手，半拉半拽地领着她去别墅客厅。
两人进入客厅，一眼看到宋玲坐在窗前的大摇椅上，膝头摊着一本厚厚的书，良久，宋玲低头笑道：“鸟把鱼提到空中，认为是一种善举。”随后阖上诗集，笑吟吟看着他们，“我把孩子领回来，本是好意，但在你们看来，我还是做错了？”
江珩一捏了下凉薄的手，凉薄转头去沙发那边坐着。宋玲从领口扯出丝巾，卷在食指上，遮住下巴，“怎么，害怕我欺负她？”
江珩一单膝跪在宋玲身前，握着她另一只放在诗集上的手，“妈妈，我一直很听您的话。这次，我想有自己的选择。”
宋玲缠着丝巾的手摸上儿子的脸颊，“傻孩子，你的幸福，就是妈妈的幸福。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只是你得为妈妈考虑。妈妈年龄大了，经不住打击。你要好好的。如果那女人对不住你，妈妈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江珩一听完，头枕在宋玲怀里，半天没说话。
凉薄在沙发这边，距离窗前的位置大致有二三十米，她听不清那两人的对话，但看到一副母子情深的画面，还是觉得心头发堵。右手习惯性地摩挲左手腕，摸到游龙上狰狞滚动的身躯，慢慢平静下来。
这么多年都等了，她不在乎一时半会儿。
温宁带着蛮蛮进来，宋玲朝她招手，老妇人推着轮椅过来，走到窗前，温宁向宋玲问好，“伯母安好。”
宋玲微笑点头，看着蛮蛮，“过来，让我看看。”
蛮蛮小步走到宋玲旁边，看看宋玲，又看看单膝跪地的江珩一。
宋玲说：“我在福利院看到他，真是又瘦又小的孩子，现在被温宁养了一段时间，性格变活泼了，个子长高了不少。来，和爸爸打招呼。”
蛮蛮回避着江珩一，低着头，拧着手指，小声说：“爸爸。”
江珩一脸色淡淡的，甚至都没有点头回应蛮蛮的话。
宋玲叹息一声，“你们父子分别时间太长，骤然遇到，难免别扭，相处一段时间就好了。温宁，把蛮蛮的生活习惯对珩珩说说。”
温宁诧异，“伯母？”
江珩一接话，“我打算把蛮蛮接到身边养。孩子和你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却让你劳心劳力，我和妈妈都过意不去。温女士，希望你能理解。”
温宁讪然，说了些蛮蛮的生活习惯。江珩一听着；蛮蛮仍旧扭着手；宋玲用丝巾捂着嘴，看不清表情。
凉薄坐在沙发上，只见温宁带着孩子进来，独自一人被老妇人推着离开。片刻，江珩一牵着蛮蛮的手，朝这边走来。
他真把孩子要过来了？宋玲会同意？
凉薄心中打鼓，跟着江珩一走出别墅。
江珩一带着蛮蛮坐在后排座位上，凉薄只能做到驾驶位上。一路上，不停地偷偷从倒车镜看后排的情况，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即将到公寓时，江珩一告诉蛮蛮，“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蛮蛮红着眼睛说：“我要妈妈。”
江珩一说：“前面那个就是妈妈。”
蛮蛮大叫，“她才不是。她是坏女人！我要妈妈。”蛮蛮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车子停在停车坪，凉薄揉了把头发，“你先带着蛮蛮下车。我随后再上来。”
孩子很小，很多时候并不能分清是非对错。蛮蛮说的话，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思，只是被周围人教坏了。
凉薄靠在椅背上，从内到外感觉累。
江珩一带着蛮蛮到十六层，站在房间门口，蹲下身，视线和他齐平，“蛮蛮，你告诉我，之前的生活好吗？”
蛮蛮摇头，“我忘了。”
“你喜欢之前那个妈妈？”
蛮蛮点头。
“喜欢她哪点？”
蛮蛮想了会儿，“我有妈妈了，就会有吃的，别人就不敢打我了。”
“之前那个妈妈对你好，是不是要求你做一些事？”
蛮蛮皱眉，他不知道什么叫“要求你做一些事”，眨眨眼，认真地看着这个男人，“我妈妈很好，对我很好。”
江珩一摸着他后脑勺，“傻孩子，你知道什么叫好吗？”
蛮蛮迷茫又好奇。温宁摸他的头，他觉得那只手很柔软，但这个男人的手，很有力。这就是爸爸和妈妈的区别？
蛮蛮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丝杂质，浅浅的瞳孔中完全倒影出他的模样。
江珩一抿嘴，“蛮蛮，你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我们一会儿好好聊聊。”
蛮蛮喜欢这个男人正视自己的感觉，用力地点头。
凉薄下车，进入电梯时，收到江珩一的短信：我把蛮蛮接到我的房间，明天交给你……潜台词是，我没有失信。
凉薄按上升键，电梯门在她面前打开，又关闭。她一直呆呆站着。
如果真的要和蛮蛮生活，她得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关于未来，关于复仇。
凉薄手指微动，“十三叔，我遇到一个孩子。很可能是那个被宋玲摔死的孩子。”
“不，宋玲对不起我，我一定要给她教训……我心中有数……但现在不能影响到孩子的生活环境，我得重新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