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了。”
“唔……我吃饱了。”
一间巴掌大的小黑屋里,靠墙摆着一张满是油渍的小餐桌,边边角角都腐烂成了发软的木头渣子,一只碎成了两半、又用生锈的铁丝生生地箍在一起的大碗,孤零零的立在桌子中间。
碗里还剩下几片用清水烫熟的菜叶,汤汁清澈寡淡,竟不见一点儿油花。
靠着墙的另一边则摆着一张木板,木板地下用砖块垫起来,就是床了。床上堆着两张又破又厚的棉被,许是很久没洗了,污渍都黑的发亮了,散发着异味。
桌子一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她的脸就像一张揉皱了的蜡纸,干瘪瘦削。她此时正望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隐隐,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嘴缺了几颗的、满是黄渍的牙。
她的眼睛也是浑浊泛黄的,就和她的牙是一个颜色。但她望着隐隐,眼神却很透亮。
她用手中的筷子使劲儿敲着桌子上那只盛着菜叶的碗:“快吃,听话!你正在长身体,不多吃点儿以后就长不高了,变成小矮子了。”
“人家都说吃饱了嘛~”隐隐瘪着小嘴儿小声嘟囔,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簌着,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扫着碗里的菜叶,末了泄气地补充一句,“我吃白饭就可以啦,你今天腿又疼啦,你多吃点儿嘛。”
“呜哇!”隐隐一边说着,一边埋下头来,大口大口地往小嘴儿里哗啦着白饭,砸吧着嘴,作出吃的很香的样子。
其实就一碗白饭而已,又能好吃到哪里去。
老人敲打碗沿的筷子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隐隐,抿紧双唇,目光也逐渐湿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硬是让春末时节,平添冷意,这让近年来忍受风湿骨痛的老人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大腿。天色暗沉,这间家徒四壁的小房子里更是没有光,却好歹算是一个能让人安生的去处吧。
对于祖孙两人而言。
隐隐偷偷地用眼角余光扫着老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只是把头埋的更深了,整个小脑袋几乎都掉进碗里了。
“呜呜呜!”隐隐再次扬起小脑袋来的时候,像是一头欢快的小兽一般叫着。
他用稚嫩的小手儿捏着筷子,扒拉着菜碗:“一……二……三,呐,还有三片!说好了哦,我吃一片,你吃两片哦,要吃光哦~”
隐隐说着,姿势笨拙地把两片菜叶挑到老人的碗里,再把一片挑到自己碗里。
“可能过不了几天,奶奶就连捡菜叶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捡!”隐隐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掷地有声。
“不能总这样,你还小……你以后……”老人的嗓子里仿佛堵上了一团吸满了水的棉花,哽咽着,说起话来都吃力了。
“我养你!”
“昨天那户人家又来了,虽说也不富裕,但好歹有吃有穿,他们一直没孩子……”老人不自觉地摇晃着身子,胸口一起一伏,吸气、吐气,心里难受。
她又何尝舍得呢?
“不要!”隐隐有些生气地瘪着小嘴儿,鼓着眼珠子瞪着老人。
小小年纪如他,却已经知道老人知道说什么、干什么了,他是早慧的。
“隐隐……”
“不要!”
“听话……”
“就不要!”
“你跟着奶奶饭都吃不饱……”
“你闭嘴!”隐隐是真的恼了,小嘴儿瘪的更厉害了,鼻翼翕动着,眼睛红红的。
“你跟着他们,天天都有大馒头吃,大馒头哦!”老人本来是想笑着说的,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尽量诱人一些,却没成想连一滴眼泪的重量都没扛住,哭了出来。
这又是哭、又是笑的,样子怪怪的。
“人家都说了不要不要不要了!你这人……怎么还老说!都说不要了……我都说不要了……你还说……你就是不想要我了!你就是嫌我累赘了!你这个坏人……哇!”隐隐嚷嚷着,双腿在地上乱蹬,扭着身子嚎啕大哭,胸口一抽一抽的,几乎背过气去。
“喔,奶奶坏!奶奶坏!隐隐不哭,不哭啊!”隐隐一哭,老人就慌了,心揪的发疼。
她慌张地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伸出枯瘦的让人担心一碰就会断掉的手臂,想要去抱隐隐。
两人隔着桌子,她只能身子往前挪。她的一条久经风湿骨痛的腿已经严重变形,几乎废了,只能依靠另一条好腿。所以她走路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拖着什么累赘,挺费劲的。
“哐当!”老人绕过桌角,一个不稳,身子往前扑去,连带着桌椅板凳和隐隐一起扑倒了。
“呀!”老人一声惊呼,羸弱易碎的身子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然而她一骨碌又爬了起来,动作突然变得敏捷,一把从地上拉起隐隐:“摔着没有?疼不疼,告诉奶奶,哪儿疼不?”
这时的隐隐反倒是止住了哭声,他睁大眼睛看着老人的手:“奶奶你流血了!”
桌子翻到的时候,菜碗也摔碎了,老人慌乱之中,手刚好被碎片划伤了。
“没事儿,小伤,一会儿就好。”老人看见隐隐没事,咧开嘴笑着,大大咧咧地把受伤的手在满是油污的衣服上一蹭。
她早先也是爱干净的,近两年来腿脚不好,就连洗洗涮涮的活计都做不来了,这让她有些时候都嫌弃自己,更是心疼孩子跟着自己受罪了。
留下一道血痕。
“你看,这是什么?”老人变戏法似的,忽然从衣兜里摸出一个个圆碌碌的东西。
“鸡蛋!”隐隐雀跃。
“对啦!”老人说着,得意地把鸡蛋在隐隐面前晃了晃。
她拿着鸡蛋的姿势又极是小心,仿佛拿在手里的是一整个世界,她要把它给隐隐。
是啊,对他们来说,一个鸡蛋确实如同一个世界一般珍重。有一种贫苦,是真实存在的,任何比菜叶子要好吃的东西都是奢侈品。
“咱俩一人一半吧。”隐隐说。
“奶奶不饿,吃不下。”老人故意不去看手里的鸡蛋,像鸡皮一般松弛的脖子分明偷偷咽了一口唾沫。
“那我不吃蛋黄,我不爱吃蛋黄。”
多拙劣的谎言,也只有小孩子才撒的出来。
“好……”老人笑一下,吃了蜜似的。
那个小小的鸡蛋仿佛会发光,把整个阴暗逼仄的小房子都照亮了。
“吃鸡蛋的时候要这样,把鸡蛋壳都敲一遍,都敲碎了,就好剥干净了。”老人说着,拿着鸡蛋在地上东敲西敲。
等蛋壳都敲碎了,果然连着里面的薄膜很轻松地就剥干净了。
隐隐吃蛋白,老人吃蛋黄,津津有味。
“咦?怎么还下雪了啊?”老人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看着忽然寒风飘雪的门外,在这个季节里,实在觉得反常,不禁面露疑惑。
她叹一口气,小声嘟囔着:“老天爷这是存心不让我老婆子好过哟!天气一冷,我这条腿又得疼了。”
边说边从地上吃力地爬起来,拖着那条废腿,身子一撅一撅地蹭过去关门。
隐隐听见了,身子一颤,偷偷地抹一把眼睛,佝偻着腰,背对着老人慢慢地、慢慢地舔着手里的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