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君卓开门进屋的时候,庾欢正在客厅里试裤子。
书包连带她一大堆御寒装备都被随手扔在沙发上凌乱成一团,唯独那条装裤子的购物袋被放在茶几上,纸袋竟然还保持了站立的姿势。
庾欢长得跟她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性格不好,但凭着那张大部分小男生都喜欢的脸,这几年其实断断续续收到过一些不怕死的男生示好送礼物,但是她从来不收,大概是小时候父母那场家庭大戏似的婚姻给她潜意识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可以跟很多投脾气的男生成为哥们儿,但始终拒绝发展更深入的关系,因为觉得麻烦。
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相互适应对方,磨合对方,妥协对方,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修成正果的太少了,新闻报纸街头流言大多都是那种像老爸老妈当年一样,磨合的不好的,忍够了,按捺不住了,不想迁就了,三天两头儿大吵大闹,最后把自己都吵成了对方的阶级敌人,然后就此收场,那样实在是太累太麻烦了。
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开始。
不用牵绊着谁,也不用被谁挂念,轻松自在,多好。
不过,拒绝了男生的礼物,也有不长眼的,就像要讹她家钱的王昊那样,死缠烂打,活该他现在还在医院住着没出来。
但是任平生送这条奇葩的裤子,初衷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对这条裤子,她没有“欠礼还情”的负担,虽然收的尴尬,但此刻静下来,想一想,其实是有点兴奋的。
毕竟是她第一次收到同学的礼物。
是条样子规规矩矩的黑色小脚仔裤。
庾君卓看着她过去照了镜子又回来,看着她身上吊牌还没摘的裤子,“新买的?换风格了?”
“啊。”庾欢不想跟老妈解释这条裤子的来历,怕她妈多琢磨。
“我回来看一个男生骑着你的车?”
“同学。”
庾君卓看着她,没说话,等着她解释。
“晚了,他怕不安全,非坚持要送我回来,路上家里打电话催他,我车快,就让他骑回去了。”
庾君卓打量着她,但女儿表情始终淡淡的没什么不对,她也就点了点头,末了告诫了一句,“虽然换了学校,但是也不能早恋啊。”
这句她妈时不时就挂在嘴上绕一圈的话,庾欢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比了个让老妈放心的手势,“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还‘早’呢,我压根连恋都不想恋。”
庾欢说着想收拾了东西回屋,但是在老妈旁边绕过去拿书包衣服的时候却闻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酒味,方才轻轻勾着的嘴角立刻沉了下去,“你喝酒了?”
庾君卓没当回事儿,随口应了一句,“晚上吃饭的时候喝了点,不多,没事。”
庾欢去拿书包的手指有点紧,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猜测,“还是走高速回来的?”
“是啊,走市内灯太多了,绕城高速快。”
“你不要命了?!”庾欢单肩背着她的书包,一手拢着她的装备,羽绒服太厚了,搭在胳膊上如同如同抱个北极熊般拥了个满怀,闻言在她妈面前站直,压不住火了,“大雪地!大晚上!你上高速酒驾?!”
庾君卓还是不太在意,“从丹阳回齐水也就不到四十公里的路,能出什么事儿?”
“跟路长路短没关系!”庾欢瞪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犯病了似的,突然就想起来了任平生妈妈不放心他非得让他爸来接的那两个电话,心里控制不住的有点堵得慌,于是压了很多年的那句质问突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你究竟能不能为我想想?!万一……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你已经逼着我跟我爸断了关系,我只有你了,如果你有事,我怎么办?!”
庾欢用残存不多的理智压着自己不要歇斯底里,也不要哭得那么难看,藏在衣服里的手指攥到骨节都泛白,她嘴唇有点抖,说完这些,对始终在专注看着她的老妈难以克制地升起了某种这几年来她一直回避着的期待,希望庾女士能对她做出稍微那么一丁点的妥协,如果有那么一丝丝的退让,那么她从小到大,或许就不用做那么多出格的、她不喜欢的事情来引起她的关注。
可惜没有。
僵持中,庾女士冷静而矜持的目光让她的心迅速冷下去。
她不用等回答了。
反正知道回答不可能是她想要的结果。
反正老妈就是这种人。
始终任性而骄傲地活着,不会为任何人低头,不会因任何人妥协。
当初她深爱着的老爸都没能让她做出一点让步,何况是现在这个不让她喜欢的自己。
庾欢最后深深地看她一眼,掉头就走。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以为一直不会做出回应的老妈忽然说话了,“你是在怨我?”
她竟然以为庾欢这次的爆发的中心思想是她禁止女儿联系爸爸。
老爸已经彻底退出她们母女的生活快十年了,竟然还在认为庾欢是为此跟她吵架。
庾欢背对着老妈,想笑,可无论如何也扯不上去嘴角,反倒累得眼睛开始发酸发涩。
累。
她不想说话,拖着沉默的背影上楼,进屋,关门,至始至终没再试图跟老妈解释她的意思跟她认为的不一样。
反正也解释不明白。
想睡觉。
可是特么的晚上灌了两杯茶,此时此刻即使暖气烘得空气都带着慵懒劲儿,可她却睡意全无。
叹了口气,她把那条风格跟她衣柜大相径庭的正经牛仔裤挂了进去,找了件夏天的睡裙换上,把窗户开了条缝儿,打算让凉气儿进来点好让她冷静冷静情绪。
静了一会,她又把窗户关上,拿着手机去了隔壁。
隔壁本来是个书房,但是老爸离开后,慢慢变成了她的天下。
最显眼的是那家离桌子不远,靠墙放着的缝纫机、旁边的一个穿着汉服的长发等身模特人偶和另一边那个把原来书架撤走,摆进来的大柜子。
柜子拉开,一侧堆着各种轻纱布料小零件,另一侧挂满cosplay的各色衣服。
她自己做的。
初中升高中的那个暑假,她做的最有意义的两件事,一个是拜了师父,另一个就是开始尝试着自己裁剪制作这些东西。
拜师的事一直瞒着庾女士,但自己画图纸做设计裁剪缝制衣服这种事却得到了庾女士的大力支持和鼎力相助。
庾君卓觉得这种消遣能跟庾欢在画画上的天赋相辅相成,能让她以圆心为支撑,实现多项技能齐头并进发展。
但是对庾欢来说,这其实就是一个让她必须专心致志,从而静下心来的消遣。
从开始最简单的,到后来越来越复杂的款式。
从裁剪走线七扭八歪,到后来像模像样。
庾欢是个不愿意留旧物做什么纪念的人,她自认没什么值得纪念的时间和人,慢慢的,能见人的成品越来越多的时候,她看着挂在柜子里的一大堆心里发堵,干脆就自己开了个淘宝店。
卖成品,也接定制。
庾君卓不在乎她花多少钱,庾欢自己也舍得下成本,店里卖的衣服和各种周边质量没的说,可就是慢。
定制的话,从下单到发货,最少要等一个半月。
如果这个月接多了,那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只赶活儿都不接单。
这么平均下来每个月网店去掉成本能赚个三五百,钱不起眼,但对于高二的小姑娘来说,其实挺有成就感。
最重要的是,在她睡不着觉也没人陪她半夜胡闹的情况下,在这儿跑个线做点东西,能让她打发过这又一个失眠的漫漫长夜。
上个月接的订单是某个游戏里某门派的全套校服,衣服已经做完了,庾欢反手关了书房的门,打开电脑上了游戏,选了她特意为这个订单建的那个门派萝莉号,在试装里把校服头饰的前后左右都截了高清大图,从柜子里拿出为此准备好的工具箱盒子,准备熬一晚上把头饰做出来。
而在她终于静下心来做头饰的时候,平生一脚踩两级楼梯地回了家。
刚开门进去,任妈妈就一把搂住儿子的脖子,狠狠捶了平生后背一拳,“儿子啊!你去哪了啊?我让你爸出去转了两圈都没接着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是想再把你妈吓死吗?!”
从抱住平生开始,任妈妈的声音一直带着压抑的、痛苦的哭腔。
她那一下砸在书包上,平生没觉得疼,但是搂着她脖子的胳膊却让他有点喘不过气,不过他没打算挣开。
他搂住老妈,下颌枕在老妈的肩膀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着,看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有忍耐而隐秘的痛苦,在漆黑的瞳仁深处蔓延,可是没人看得见。
手轻轻顺着她的后背让老妈尽快冷静下来,平生的声音轻柔和缓让人安心,“没事了,没事了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看,我好好的。没事,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