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真心话大冒险
千羽之城2018-03-14 21:399,772

  沿着公园的小路绕着湖走,庾欢往湖里踢了块小石子,反正都暴露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袋子扔人平生,嘴上凶巴巴的,“你去试一下。”

  因为她的单方面冷战而上火到满嘴起大泡的平生接过衣服,在半空吊了半个月的心终于一下子落回胸膛里,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伴随着无可奈何的忍俊不禁,没忍住犯嘀咕的实诚声音里都带着笑,“跟我冷战,还给我做衣服。”

  庾欢梗着脖子犯着驴倔的劲儿冷笑,“别忘自己脸上贴金,我是为演出做的。”

  平生的耿直劲儿又上来了,“那不也是为了要跟我一起演出。”

  “又不是非要跟你一起演!”

  “你就是按我身材做的吧?”耿直Boy又揭穿道:“你表情上都写着呢。”

  “‘任’这个姓儿真不适合你,你干脆改姓‘耿’吧,跟你耿直的表情也特别般配。”色厉内荏接连被揭穿的庾小欢恼羞成怒,猛地转过身来瞪他,“少啰嗦,衣服套上给我看一眼,不合适我要改的!”

  事实证明在这件事上庾小驴还是谦虚了。

  她看人身材比例的眼神跟平生算她家大门对联比例尺一样毒,男生把外套脱掉,只穿了里面一件薄T恤,套上浅灰色黛青色滚墨绿边的鹤氅,长短肥瘦都正好,还改什么?比商场买的都合身,根本不用改!

  这个点儿公园里到处都是吃完晚饭出来遛弯儿的大爷大妈,看平生就地套了这么一身,不少人频频侧目,低声议论里有不理解,觉得现在孩子就好出风头搞怪态的,也有称赞衣服做得好,平生长得俊传出这种古装衣服韵味儿的,平生在这些好好坏坏的议论里硬着头皮听庾欢指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给她转圈,配合着她记录衣服细节上的修改,心里其实很崩溃,“差不多得了吧?我觉得没什么要改的,哪里都很好。”

  “衣服我做的,你说的不算。”庾欢拿着她画设计草图的本子在上面修修改改写着需要微调的地方,“不过还行,要改的地方不多,尺也挺准的。改完就不给你试了,还有件斗篷,订的要镶在上面的貉子毛还没到货,不过这个也不用试,直接彩排的时候穿上就行了。”

  “不是,就表演那么一会儿,你订貉子毛?”并不理解庾欢对服饰作品执念的平生感觉肉疼,“会不会太奢侈了?”

  “貉子毛就奢侈了?我本来打算订貂毛的,赶上跟我店里常合作的那家没货了,我又着急要,才退而求其次的。”庾欢看着他简直形于色的心疼有点好笑,觉得还是跟他解释一下,“对我来说,做衣服这件事大概跟你考试答题一样,能做到多完美就做到多完美,不想敷衍。何况这两件衣服也不是为了表演准备的,寒假那会儿我就长草想尝试做个这种的了。”

  用考试做比较,平生立刻就能由此及彼地理解庾欢的执念了,“所以不止是表演用,表演结束之后你还要收藏吗?”

  庾欢故意无所谓地耸耸肩,无关痛痒地回答:“喜欢的时候收藏,不喜欢的时候网上直接出手卖掉就行了。”

  “那你还是……别卖了。”庾欢第一次亲手给自己做的衣服呢,他不太能接受她要等喜欢劲儿过了再转手把它卖给别人的方式,挠了挠脑袋,有点纠结的平生计从心起,“要不,你卖我得了。”

  “任平生,你是不是傻?”其实就是想逗逗他的庾欢哭笑不得,扯了下他鹤氅的大广袖,“脱了,我给你说下戏。”

  就是他们Cosplay的情节。

  两件衣服是庾欢自己设计的,剧本也是庾欢自己原创的。

  任平生扮演一个深山幽居的求道书生,庾欢演一只喜欢女扮男装捉弄人的小妖精。

  大致的故事情节是书生从小体弱多病,为求解脱辞别尘世隐居山林一心求道,但一人幽居无人照料身体情况每况愈下,把书生隐居的这片山林当成自己地盘的小妖精因为有人类占领她的地盘而不高兴,总是故意装神弄鬼给书生下绊子拿恶作剧整他,但书生却从不在意。

  终于又一次,小妖精已经准备好偷走他剩下的最后一坛子灯油了,谁知刚吹灭了烛火,书生却吐血倒地了。

  小妖精动了恻隐之心,不但留下了灯油,连自己也留下了,用法术吊住书生性命,待他醒来,开始教求道的书生练剑。

  小妖精用小小妖术骗书生自己是得道仙人,一人一妖感情渐深、书生剑术半成时,书生剑尖不小心挑开了陪他练剑的小妖精馆发的丝绦,愕然发现“道长”竟然是“女妖”。大惊之中小妖精遁走,可是书生竟然不害怕她是个妖精,最后小妖精在书生的呼喊寻找中重新出现,两人重修旧好。

  把整个带着表演细节的剧本看完,平生长出口气,“太难演了,幸亏没台词,不然我更得手忙脚乱。不过也正因为没台词,很多地方都不好表现吧?比如小妖精的伪装被戳破的时候,”他指着剧本上的一段描述问旁边的编剧导演加策划,“你这里说要我用剑尖挑开你绑头发的丝绦,然后你长发散开,明显有妖族特征的兽耳露出来——可是小妖精原本在假装人呀,就挑开头绳的转瞬间,你的人耳朵怎么变成兽耳朵?”

  庾小欢胸有成足,“我网上淘了几对现成的精灵耳模型,已经在家反复试了八百遍了,耳朵模型粘上两面胶,往耳朵后面一粘,一秒就能完成的事儿。”

  “两面胶……”平生额角抽了抽,“即使如此,我也没把我能一剑挑开你的头绳。”

  “未防万一,我已经打算好了,一根丝带留的长一点,你挑不开我自己弯腰的功夫就拽开了。”

  “动作这么大,万一你假发掉了……”

  “你用假发,我才不用呢。表演之前我去理发店接发去。”

  “还有道具……”

  “我刚我师兄帮忙在做了。”庾欢这次解释种种疑问倒是很耐心,不过解释归解释,她还是忍不住想戳破任平生的“险恶用心”,“任平生同学,请问你一个劲儿给我找茬儿,是不是还打着‘如果有问题解决不了,那我们就弃权吧’这样的算盘呐?”

  心事也被说中的平生没否认,“……我挺害怕被舞台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的。就是那种心理上的恐惧。”

  “也没什么可怕的,你就当底下是一地长叶子的大萝卜就行了!”

  心事重重的平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庾欢抱着叠好了重新装进袋子里的COS服,“总之这周我俩先照着剧本练习着对几遍吧,等彩排的时候你先感受下舞台气氛,实在不行的话,我只有拿出杀手锏帮你治病了。”

  “什么杀手锏?治什么病?”平生倏地戒备起来,很怕混不吝的庾小驴真闹出点什么大动静的幺蛾子来,“庾欢,你可别乱来……”

  庾欢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翘着脚,两条腿来回晃荡着,“那就看你表现呗!”

  ………………

  …………

  中肯地评价,怂怂的任平生同学的表现挺好的,学霸的脑子对剧本和从没玩过的Cosplay悟性也极高,剧本就是那天在小公园的长凳上看了一遍,基本的细节就记得清清楚楚,跟庾欢在放学后五班没人的教室里排练的时候,他演技竟然也很在线,他俩排练了几次,都没用特意磨细节,基本属于那种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的默契状态,等到五月中旬学校文艺汇演彩排的时候,庾欢的COS服都做好了,彭昭的道具也搬来了,庾欢找了班里几个男生表演的时候在台上帮忙摆道具,他们两个演员的演技也都到了随时拉出去就能表演的程度。

  万事俱备,却到底是欠了东风。

  学校大联排的那天下午,庾欢简单的化好妆换了衣服从女生的化妆间出来,说啥都没找到任平生。

  明明之前还说的好好的,这次要战胜自己面对着陌生人表演着试一次,就换个衣服化个妆的功夫,刚才还点头说好的人转头就没影儿了。

  庾欢没法儿形容满场找不到任平生的自己是什么心情,这次全力给他们俩做后勤的唐予宁带着同来的几个道具同学在她耳边劝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一遍遍地拨着任平生已经关机的手机,一把火从心里一直烧到了眼底。

  演出服都没换,庾欢的倔劲儿也上来了,也没请假,跟谁都没说,穿着一身重重白纱飘飘欲仙的水袖长裙,开始满世界地挖任平生。

  最终是在那个离学校没多远的小公园里找到的他。

  还是上次试衣服时坐的那条长椅,怀里抱着一个塞满了庾欢给他的鹤氅、披风和书生头巾的大袋子,看着湖面一动不动地出神。

  庾欢气的喉咙里跟被人塞了快石头似的,连说话都疼,跑过去二话不说拽起男生就走,她用了蛮力,硬生生把试图较劲儿的平生拖出公园,接着强行把他塞进了一辆出租车。

  ——那架势就跟绑架似的,把司机都唬得吓了一跳。

  其实任平生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庾欢最后把他带到了上次狗哥跟他约架的那个学校。

  不过小驴不愧是小驴,比狗哥还猛,狗哥最多就是把他约到后山荒无人烟的操场。小驴直接把他往黑咕隆咚的废弃建筑物里带。

  加上那汹汹的气势,活像是要准备杀人灭口抛尸荒野一样。

  那建筑早就已经破败得不行了,不过上了台阶进门之后通过一个大厅,再推开尽头木头都糟了的大门时,他们有开始往下走。

  害怕他再跑了似的,一路抓着他手腕不松手的庾欢单手打开手机上带的手电筒,微微的亮光照亮前进方向的一小块儿区域,一边走下坡路一边看见小路两侧成排座椅的时候,平生才反应过来,这里原来是个礼堂。

  好像挺大的。

  不过不知道废弃多久了,整座旧礼堂里都弥漫着沉糜腐朽的气味儿,久没人气的潮湿混合着地上因踩踏而腾起的厚灰尘一起往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扑,多吸几口都怕能气体中毒。

  这地方简直可以直接拿来拍鬼片——都不用再重新布置现场的那种!

  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的平生一路被庾欢带着走,对这种环境有本能的战栗,可是庾欢却仿佛经常来似的,半点不受周围环境的感染,小老虎发威似的气势一路从外面蔓延到礼堂最深处,然后突然转身,不由分说地把平生摁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

  仿佛堆积八百年的灰尘腾空四散中,她被手机的手电筒映衬着的眸子很亮,“坐着别动!”

  “……”平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老老实实地坐着,他也开了手机,点了手电筒,微光中,看着另一点微光走到礼堂右侧尽头,不知道从角落里拿了个什么东西,一起拎着上了面前木质的小舞台。

  然后从舞台上又走到最左边的角落,同样拿了个什么东西,放在了舞台左边的一角。

  然后她弯腰摆弄被她放下的那个东西,同时关掉了手电筒。

  与此同时,比手机光芒不知道亮堂多少倍的光束接替了手机的手电。

  几乎照亮大半个舞台的白光下,任平生才看清,角落里是一个工业用的强光手电筒。

  庾欢又在这骤然明亮的光照中,回到右边去把另一个强光手电也打开了……

  就像两根光柱,一左一右,将整个破败的小舞台照得通亮。

  打死也没想到还有这种打开方式的平生瞠目结舌,借着光舞台上的强光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意外地发现这个礼堂,竟然还带了个小二楼的看台。

  地方很大,座位也很多。不过跟现在学校的礼堂相比,这里的一切就显得很有年代感了。

  灯亮起来不安就没了,可是看着慢慢走到舞台正中站住的庾欢,男生的疑问却越来越多。

  他想问庾欢突然把他带到这里来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可是还没想好该不该问,台上的庾欢却先说话了。

  她原本一身曼妙轻纱仙气十足,这会儿却被周围环境和那两束强光衬得活像个真女鬼,“我曾经总是喜欢一个人来这里。”她声音不大,但是被空旷的礼堂放出了悠远的回音,“这两个强光手电也不是给你的,是我一直为自己准备的。来了发现没电就拿回家充,充满了再送回来放着。”

  平生吃惊,“……为什么?”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庾欢轻轻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此刻穿着的关系,她的笑跟平时不太一样,显得深远、释然、忧虑又疲惫,“我所有不想被别人直到的秘密,都会站在这里,对着这座没有别人,也永远都不会出卖我、嘲笑我、抛弃我的礼堂喊出来。寒假看见我爸之后,我还来了一次。”

  “它知道我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她说着,目光倔强而坚定地看着任平生,站在破败的舞台上,死死地攥着拳头,慢慢地深深吸口气,赫然提高嗓门儿喊道——

  “我叫庾欢。”

  “我是姜译和庾君卓的女儿。”

  “我的父母在我七岁那年离婚了!”

  “我害怕一切带毛的东西,因为我妈把我爸送我的小狗摔死了!”

  “我妈是个画家,她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我害怕我会变成另一个她,所以放弃画画!”

  “我最开始学跆拳道,是因为上小学时有人欺负我,我不想到了初中还被人欺负!”

  “我不想学习是因为我看不见希望,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我认为人生来就是孤独的,没什么永远,最后所有人都会离去,所以我谁都不在乎!”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在二中认识了一个男生,他叫任平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那个‘任平生’!”

  “他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愿意相信他,我愿意为他变得更好!我想把那条自己逃避了十年的路重新淌出来,陪他一起走!”

  “……”久久的回音中,台下的任平生在庾欢喊到他名字的那一瞬间就再难以自控地站了起来,他站在台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台上正用歇斯底里的方式将她内心最深的秘密一个个地剖白给他听的庾欢,他死死地咬着牙,额角的青筋凸起,眼睛一眨不眨,瞳仁几乎缩成小小的漆黑一点,他整个人都被那种出乎意料的错愕和酸胀的感动填满,他控制不住地激动颤抖着,想说什么,可是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就像是心中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期盼,在毫无准备之际突然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应和肯定,他一边满心激荡地想要想全世界宣布,想要跳起来狂欢,一边又瑟瑟发抖地害怕此时此刻所见所闻一切都不是真实。

  直到庾欢从台上下来,走到他身边,同样因为坦白一切而紧张的庾欢手心里沁着冷汗,跟任平生一样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高声狂喊之后的嗓子被沙哑后遗症填的满满的,“一个人守着太多秘密迟早会被压垮的。”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平生,轻轻地对他说:“我不是一定要让你去表演。我只是知道你抵触被关注,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还是想试试让你也能战胜自己。”

  “你不想对我说也没关系,你不想表演其实也没关系,但是我希望你能把你压抑着的情绪发泄出来。对着‘礼堂大树洞’说,没有人知道的,使劲儿喊出去之后会觉得特别轻松。”

  “你能试试吗?你不用在意我,你可以看着我走出去,等我走得远远的,你再喊。”

  这样的庾欢,这样的语气,竟然有点小心翼翼。

  这不是任平生熟悉的那个总是神气骄傲的庾小驴,那样的庾欢让他倾慕,而现在的庾欢,却让他心疼。

  他从不知道原来庾欢也是会做让步的人。

  而且会让到这种地步……

  也许是因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也许是因为舞台下的光线还是太暗了,那些被压抑的、被藏匿的感情在陌生而私密的幽暗空间里悄然流淌出囹圄,慢慢的随着血流温暖着冰冷的身体,感情上生出一丝情之所至难以自控的旖旎,而这陌生的悸动又激发出无比的信任和勇气,促使着平生犹豫的、试探的、不受控制的、僵硬地伸出手臂,笨拙地将面前的女孩儿抱在了怀里……

  “别走。”他轻轻地抱着她,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留在这里。”

  他吸了下鼻子,深呼吸的时候,气息有些抖,“……我有秘密,也想告诉你。”

  他松开了庾欢。

  他走上破败颓丧却亮如白昼的舞台。

  他没有去中央,他站在了舞台靠外最边缘的那条宽木板上。

  目之所及,是有限的光照下逐渐向远处延伸的黑暗。任平生像个绝望而决裂的求死者,站在悬崖绝壁边上,随时都有可能放弃一切飘身坠下。

  但是他目之所及的最近处,有庾欢。

  依旧在脑后绑了个小揪揪,细碎发丝凌乱落下的女孩,就在台下举目切切地看着他。

  她紧张的、鼓励的、充满勇气的目光,是他一切向死而生的希望。

  平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借来的勇气,把那些烂在肚子里几乎溃烂流脓的记忆恶狠狠地剜出来,他疼的整个人都打着冷战,但当他声音由小变大,最终发自肺腑歇斯底里嘶吼出来的时候,他确实什么都不顾了……

  “我叫任平生。”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

  “但是……”

  “但是我是个卑劣龌龊的杀人犯!”

  “——我谋杀了我的弟弟!”

  !!!

  什么?!

  无论做了多少准备,当他喊出“我谋杀了我的弟弟”的时候,庾欢的确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她倒吸口浑浊的空气惊骇不已地看着平生,而平生也仿佛在自虐一般,眼神躲也不躲地死死看着她的每一丝反应,看她震惊的瞪大眼睛张大嘴,平生苦笑起来,尖利如一刀刀割裂自己的喊声却始终没停——

  “我从小就对人的微反应特别敏感,我对心理学也感兴趣!”

  “我从小学开始就对心理学和催眠术之类的东西,五年级的时候去图书馆,开始看催眠术之类的书!”

  “我从书上摘抄了各种催眠的方法,写完作业一有空就研究,直到突然有一天,我妈突然跟我说,我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然后接下来就看见我爸妈预备各种新生儿的东西,每隔几周我妈都会拿B超单来给我讲我的弟弟或妹妹长成什么什么样了!”

  “可是谁想知道他长什么样!那是我爸妈啊!凭什么要突然就多出一个人来分我爸妈对我的爱?!”

  “直到最后来,我妈又拿着B超对我说,他跟我一样是个男孩,我马上就要有个小弟弟了……我那时候正好在准备小升初的择校考,本来就很紧张,在看见B超上那个已经能看出来形状的小娃娃之后,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鬼迷心窍,总之整个人就不受控了……”

  “我开始试着用书上摘抄的催眠方式诱导我妈,我甚至趁我爸去奶奶家的时候,在我妈睡着的时候对她催眠……”

  “我按照看过的鬼故事,恶毒地对睡着的我妈灌输着‘这个孩子是跟她有仇的人前来索命的’这种意识——但是我其实只是想让我妈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爱少一点而已!做这些更多的是在发泄我自己的情绪,我真没想真的害我妈和弟弟……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催眠行为竟然成功了!”

  “当我意识到我妈开始在夜晚也频繁地被噩梦惊醒、每天都在跟我爸哭‘要不然就让这个孩子解脱吧’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解开催眠的暗示,我也不敢说我到底做过什么……直到我眼睁睁看着精疲力竭的我爸陪着我妈,一起去医院打掉了孩子……”

  “从那以后,我妈就开始迷信到神经质的地步,甚至钱包里装钱都不能装成读数是‘4’的,得是‘6’或者‘8’……”

  “我害了我妈,害了我没来得及出世的弟弟,害了这个家……我的日子也再没好过过,我因为我妈没道理的迷信而深受其害——她怕我再出意外,所以时时刻刻要知道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失去我的消息她就会特别恐慌,她把我严防死守地看着守着护着,而我因为这件事,极快地消沉下去,我不敢再跟人交谈,我害怕自己不小心会给人什么心理暗示,我烧掉了所有关于心理学和催眠的书和笔记,我成绩一落千丈,小升初考试失利,只上了学区内的一所不太好的初中,而我自觉有罪,换了新环境之后,越发害怕被人用各种意义的目光看着……”

  “不管他们用什么眼神看我,善意的恶意的,我都会病态地认为他们知道了我的过往,知道了我骨子里的龌龊,我甚至是个杀人犯……”

  “我知道我活该,我是自作自受,我对不起我家里的每一个人……我想要赎罪……可是我不敢把我做过的事告诉他们……我……后来我只好用那种方式……拼命学习也好,被抢奖学金也好,被欺负也好……我不反抗,是因为我渐渐的把它们当成了救赎自我罪恶感的一种方式……我是个罪人,活该没有好日子过。”

  也许自己掘开自己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伤口,实在是太疼了,男生说到中间的时候就喊不出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从惭愧的不堪,到哽咽的悔恨,最后的最后,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抱头痛苦地蹲下来,额头抵着膝盖,脸埋在双臂间,鸵鸟地想要逃避这个世上的一切。

  周围一切都在嘶吼过后的回音中迅速沉寂下去,强光手电能照亮这个断电十几年人迹罕至的黑暗舞台,却半丝光亮也无法透进平生的心里去。

  他说他是个罪人,说他活该没好日子,说他没资格幸福,自卑又内疚的低语混在压抑至极的哭腔里,闷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显得特别空旷孤独。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扎进始终看着他的庾欢心里的一根针。

  他痛如刀割哭到哽咽,她也疼得滴血半句难言。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打死也想不到她会听到这样的故事。

  难以想象这样的任平生,以及印象里和乐美满的他的家庭,竟然有过这样的伤痛。

  而这伤痛的一大部分,都是属于他一个人。

  庾欢难以想象他十年来日日夜夜背负这种内疚惭愧、忍受这种疼痛悔恨,一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只知道如果换做是她,她大概早就疯了。

  可庾欢是这样的人。她素来向往行侠仗义恩怨分明,但是当是非事发生在她特别在乎的人身上时,她其实是可以不在乎的。

  你有这些过往又怎么样?

  反正我在乎的只是“任平生”,不是“任平生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那天在病房里,我决定接受你。

  不是接受你对我的好,而是因为你对我的好,我决定接受全部的你。

  优点也好,缺点也好,都是你。

  都是那个为了我差点被混混打死的你。

  都是那个对我好的你。

  都是那个信任我的你。

  只要那个人是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舞台不高,是庾欢站在下面还能露出小半个上身的高度。

  她慢慢挨近舞台,身上极心爱的雪白的仿古纱衣蹭上了舞台边缘陈年脏污的灰尘她也没察觉,她挨在舞台边上,踮起脚,轻轻地握住了平生环抱着手臂的手背,“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你觉得我知道了,就会害怕你,远离你,厌恶你吗?”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再开口,她声音涩涩的,很轻很轻,想是蝴蝶轻轻地在平生耳边振翅的声音,微弱的、柔和的、充满释然的,“任平生,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其实没关系的,”她迎着犹豫着抬起头来看她的男生回避的、戚戚的目光,甚至笑了一下,笑意染进那双眼角泛着粉晕的眸子里,便又些连庾欢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和纵容透出来,“反正你说的这些,我也不相信。”

  平生紧缩的瞳孔错愕而茫然地张开了一瞬,但紧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环抱得更紧,眼底透出几乎刀枪难入的抵触和戒备,嘴角扯出一个没有弧度的自嘲表情来,“你是不愿意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语气竟然是冷漠的。

  “没有不愿意和不敢这两个选项,只是不相信,只有不相信。”庾欢也有自己的保护壳,她看见平生这样拒人于千里,明知道现在他也不受控制,明知道现在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却还是本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她把握着他手背的手收了回来,因为高度的关系,舞台下她明明在仰视他,可是偏偏倔着下巴,生生地倔出了一副不可一世来,“你都没问过阿姨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有什么理由这么折磨自己十年?就算真相如此,你也该对父母坦白,然后求得他们原谅,这是你是责任更是你的义务,你这么逃避着算怎么回事?何况我根本就不信——”

  “按你说的,当年六年级的你,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能对至少三十好几、心智成熟健全的任阿姨在睡梦中完成催眠?任平生,你是不是对自己太盲目自信了?”

  平生苦笑,“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可是你确定你懂吗?”庾欢寸步不让地逼视着他,“不问真相,你怎么又怎么知道真相?”

  “庾欢,这么多年我都这样过来了,你说什么都没用的。”平生破罐破摔地深呼吸,干脆颓然地一屁股在已经开始掉木屑的地板上坐了下来,他手指在发抖,但他还是没法控制地伸手刮了下庾欢的鼻子,“不过还是谢谢你,说出来,我轻松多了。很多问题,我觉得我可以慢慢试着去正式它们,但是说服自己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庾欢,我现在做不到。但总有一天我会去坦白的……你,”他哽了一下,刮了庾欢鼻子的手想收回来却又舍不得似的,涩涩地停在了半空中,“你可以给我时间吗?”

  “给。”他这个样子又让庾欢心里那层脆弱的外壳软了下来,她好笑地伸手握住平生颤抖的那根手指,两个人继而十指紧扣在一起,在旧舞台,他们一个坐在上面,一个站在下面,十指扣在半空,像一个异常坚定不移的誓言,“多久我都给。我陪你。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我不会因为这个讨厌你。”

  “真的吗?”

  “真的。你不是最喜欢在我成绩上跟我做交易讲条件吗?我也跟你做个交换吧。”

  “什么?”

  “等你对叔叔阿姨坦白这件事之后,我答应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当你决定坦白一切承担后果放过自己的那一天,我也愿意为你做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这是为你庆祝新生的、我的礼物。

  那是庾欢这辈子,对平生许下的第一个诺言。

  于平生有千金之重,而往后的许多许多年,她也的确为此一诺千金。

  哪怕在最苦最难的日子里,也从没放弃过。

继续阅读:第57章 高二剩下的那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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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喜见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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