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记那场盛大的离别
千羽之城2018-04-06 23:2510,874

  后来的事情,就成了庾欢和任平生十八岁那个冬天最凛冽的记忆。

  一切都夹杂在漫天的风雪里混乱不堪,一切的混乱不堪又因为彻骨的疼痛而生动鲜明。

  出租被拦在小区门外,平生背着要送给庾欢的小机器人“平生欢喜”,顶着肆虐的风雪发了疯似的往庾欢家跑,院门已经开了,彭昭站在庾欢家的大门前,手里一根弯成U型的钢丝,正在开锁。

  听着后面的动静,回头看他踉跄地跑上台阶,彭昭重新专注于开锁的活计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声音沉定得吓人,“我连敲带喊叫了半天,没人理我。你猜庾小欢在家吗?”

  平生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头发被人揪住了似的头皮一阵发麻,他手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在沁着冷汗的冰凉掌心抠出了血印子,却无知无觉。

  他没吭声。

  因为有种可怕的预感,就像是知心的小情侣间特有的心灵感应,他知道庾欢一定在里面。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来敲门也不吱声,他不敢细想,当一切猜测都随着门锁被打开的一声轻响而呼之欲出时,他甚至僵在门外不敢进去。

  大门一开,呼啸的北风往屋里一顶,便有混杂了淡淡血腥气的暖流从屋子里扑了出来。

  热气扑了平生和彭昭一脸,那丝浅淡的血气就刁钻地钻进了鼻子。

  像是一根长针跟着呼吸在肺子上狠狠扎了个透心凉,刺得他心脏都跟着猛地一缩,再不顾得什么下意识的逃避,他跟彭昭一起提心吊胆地冲进去,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要放开嗓子喊他女朋友。

  可是根本不需要喊。

  甚至不需要找。

  庾欢就在大厅一侧的吧台旁。

  跟她老妈在一起。

  一眼看过去,连彭昭这种见惯了大风浪的男人也禁不住顿住倒吸一口冷气。

  平生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刮进来的寒风一起凉了。

  庾欢背对着他们。

  庾欢倒在地上,地上都是血。

  栽倒的庾欢被绑在一把带靠背的木椅子上,腕子上刀口血迹未干,受伤的手被她妈死死抓着,她妈妈抓着她的手,腕子上也是一道割痕。

  血从母女俩的手腕上渗出来,在地上交汇流淌出浅浅的一滩,致命的殷红无孔不入,渗进了地砖的砖缝,染红了母女的衣服,弄脏了庾欢的皮肤,铺满了平生的眼睛。

  眼底在转瞬充血,可是平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吓傻了,也不知道已经崩溃了,他以为浸透了视线的黏稠的红只是看见的血色,他嘴里甚至也尝到了那铁锈似的血腥味,连彭昭都失控地扑过去一叠声地嘶吼着叫庾欢,他却没喊没叫。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可是同样也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脑子就像个分条缕析的机器,一切不受感情控制,甚至不听从三魂散了七魄的灵魂指挥。

  打电话叫救护车,张嘴说话的时候牙关发紧,他掐着大腿让自己张开嘴,条理清晰地说地址,说情况,说到庾欢手腕被割伤大量失血时,没来由地打了个磕绊,牙齿把舌尖咬了个口子。

  满嘴血腥味更甚,他面目表情,连眉毛都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法眨一下,至始至终,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庾欢。

  看彭昭一把掀了吧台桌旗,在一连串酒杯酒瓶噼里啪啦摔稀碎的动静里,将桌旗一撕两半,先去扎进了庾君卓尚在淌血的伤口,又去绑庾欢那血迹斑驳的割痕。

  绑好后他解开庾欢身上的绳子,把她从连同她一起倒地的椅子上抱了起来。

  这么折腾,平时生龙活虎、半分钟也闲不住的庾小欢,始终一动不动。

  彭昭把她抱起来,她外侧的一条手臂就软软地垂下来,两条腿也毫无生命力地耷拉着,向几根煮软了的面条。

  他听见彭昭始终一叠声地喊着庾欢的名字,他看见彭昭抱着她转过身,可就是那一瞬,始终一眨不眨看着女朋友的平生,却不敢去看庾欢的脸。

  他怕害怕看见潜意识里让他最恐惧的那一幕,他垂下眼迎上去,已经朝彭昭怀里的女孩伸出去的手臂却在两人即将走近时错开,转而伸向了地上眼睛紧闭的庾君卓。

  “120马上就到。”他语速极快,声音冷静得可怕,叫住脚步凌乱着抱着庾欢往外跑的彭昭,“不能受凉,客厅靠落地窗的沙发上常年有庾女士给她备的毯子,给她裹上。”

  话都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没办法再管这位把庾欢绑在一起上的女士叫阿姨了。

  他不能接受,他抵触厌恶,他甚至恨不得就让这个女人这样倒在这里自生自灭。

  可是他不能。

  因为这个人是庾欢的亲妈。

  是他女朋友唯一的家人。

  魂儿都要没了,平生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到底还是把庾女士背了起来。

  他记得让彭昭给庾欢裹好,却满心恶毒地不想管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还耐得住性子在屋里等,彭昭之后,他心急如焚地背着庾欢的妈一起往小区门口跑去迎救护车,一路上看庾欢浸透了衣襟的热血一滴滴落在新雪上,雪白惊心动魄,血红触目惊心。

  一滴,一滴,又一滴……

  好像他的生命也随着落下的血滴悄悄的流走了。

  ………………

  …………

  急诊入院,紧急抢救,庾欢的直系亲属跟她一样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慕天天去了宿京陪唐予宁过圣诞,闻讯一秒都没耽搁地一边打电话给他妈一边立即往回赶,等庾欢的小姨庾君婷赶过来签字的时候,庾欢和庾君卓已经一起被推进了抢救室。

  站在抢救室,平生始终没说话。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抢救室的红灯,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感觉也体会不到,僵尸一样站在走廊边上,好像自己的血比庾欢流的还干净。

  不难过了,也不害怕了,不知道想干什么,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直到那灯灭了,他微张的瞳孔猛然紧缩,他看着护士把他女朋友推出来,上去一把掐的大夫腕骨都嘎嘣一声。

  “暂时命是都保住了,要送ICU观察一宿。”大夫拍拍他的手背让他放手,表情安慰地对他笑了一下,“你们说发现的时候小姑娘被绑着是吧?不幸中的万幸。她手腕刀口很深,多亏是被绑着,血流受阻,这才捡回一条命,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岁数大的没什么可说的,就纯属你们发现及时,她命大。”

  大夫的语气有点嘲弄的厌恶,平生不知道大夫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母女俩一起割腕的事情,他是不是说过,自己完全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过他也不关心。

  他木然地看着姨夫小姨跟着母女俩的推车一起往ICU跑了,看着科主任的身影也消失在走廊尽头,很久很久,彭昭上来跟他说:“没事了。”

  “……”他眨了下眼睛,又酸又涩又胀。

  浑身都又酸又涩又胀,心里绞着劲儿的憋闷。

  看他没反应,彭昭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都过去了。”

  ……这一巴掌像是一记很准有力的铁砂掌,拍得他始终含在嗓子里的那口气不小心吐了出来,拍得他浑身强撑起的坚硬铠甲稀里哗啦碎成了尘埃。

  没有勇气了,不能冷静了,也没法坚强了,他浑身发软,力气随着理智一起土崩瓦解,两腿一软,无可逆转地噗通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

  嗓子发紧,他瞪着眼睛茫然大口地喘息着,却在喘了几口之后突然崩溃地抱头痛哭——

  还好……

  还好。

  还好有不幸中的万幸,还好你还活着!

  还好今天是你生日,还好我今天回来了,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还好你没留下我一个人……

  还好还好还好!!!

  庾欢庾欢庾欢……!!!

  男生在巨大的后怕恐惧中崩溃的嚎啕引来了护士的告诫,他牙咬着拳头在彭昭的陪伴里拼命控制情绪,控制到后来,他冲进厕所吐到把胆汁都呕了出来,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之后,他又开始发烧。

  庾欢在ICU昏迷,他被彭昭强行摁在观察室里打点滴。

  打到一半,他自己想通了,翻了个身拽过被子蒙头就睡。

  ——他不能病倒,他还得陪着庾欢,照顾庾欢。

  所以睡不着也得睡。

  一学期的心理学专业课不是白学的,何况他还经常去图书馆啃书,闭着眼睛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他必须保证自己对这件事能有个阳光乐观的态度,才能再去给庾欢做心理疏导。

  经过这样的事,他“外刚内脆”的庾小驴肯定要受不了的。

  他得好好安慰她……

  ………………

  …………

  怎么安抚庾欢,平生想了很多种预案。

  但当庾欢醒来脱离危险,从ICU出来,在昏迷里醒来,他发现事情比他想象得棘手。

  ——庾欢不说话。

  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一只手缠着绷带,一只手打着点滴,平生在的时候,她就小狗似的蹭进平生怀里,头枕着他的大腿,目光神经质地紧紧盯住前方的某个物体,平生偶尔离开的时候,她就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除了上厕所洗澡和偶尔出去打水,平生几乎不离开病房,所有生活上用的东西都是彭昭和慕天天一家在张罗,后来终于从徒弟嘴里逼出情况的吴老也来了,不过他一天24小时地守着他的女朋友,除此之外什么也顾不得管。

  从恋爱到现在,他们从没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过,异地恋的情侣终于有了连体婴儿般如胶似漆的相处时间,可围绕在周围的气氛却只剩下绝望。

  平生用尽了各种他知道的办法试图打开庾欢内心竖起的壁垒,然而没用。

  庾欢的眼睛瞪了两天一夜。

  她醒了多久,就饿了多久,也沉默了多久。

  熬到后来,朝气蓬勃活力满满的小姑娘、好好的一个人,短短两天就瘦脱了相,颧骨凸显出来,两颊瘦的凹陷下去,眼底充血,眼圈发黑,面色蜡黄,嘴唇苍白。

  大量失血后又这样消极抵抗地拒绝配合治疗,庾欢常年练武打拳积累下的那点元气眼看就要被她耗干了。

  营养针一天接一天的打,但流进没了求生欲的人的身体里却形同白水,庾欢的颓势无可逆转,大夫来了也束手无策,第三天,主治医生建议家属请精神科的大夫来会诊。

  这不是新鲜事,同样的事情同天就发生过——就发生在庾欢老妈的身上。

  怕母女俩彼此看了都受刺激,庾欢和庾君卓被分别安置在了两间相邻的病房,母女各自醒来,到现在也没有互相见上一面。

  庾欢不要求,庾君卓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上午医院精神科的专家来会诊,出了病房就告诉庾君婷,建议痊愈后把病人转到精神专科医院,进行系统的治疗。

  这是当场就已经确诊了。

  说的好听,庾君卓有严重的应激性精神障碍,用谁都能懂的大白话粗浅直白的说,就是庾欢的妈已经被确诊为是个精神病人。

  精神病人。

  杀了人也不犯法的那种。

  守在医院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但一天到晚总在轻言细语对庾欢说着各种话的平生却没把这件事对她说。

  他不想让庾欢知道。

  也不想让庾欢接受精神科的会诊。

  ——他的女朋友是有些心理阴影,也有点应激障碍,但她不是精神病患者,她跟庾君卓的状态不一样。

  平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那么愤怒,竟然很没礼貌地把来劝他的庾欢小姨给锁在了门外,回来的时候,他又把眼睛始终不离他身上的庾欢抱起来,让已经轻得吓人的她靠在自己怀里,搂着她,下巴轻轻枕在了她僵直紧绷的颈窝里……

  “别怕,不让你做那种检查,我知道你不需要。”

  他闭着眼睛,声音很轻,带着连日来总在对庾欢说话、几乎也不眠不休的沙哑,“我会陪着你的。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不久,你因为我打架住院,那时候我就说过,我会陪着你。”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驴是庾欢,现在不吃不喝不说话的小病猫也是庾欢,你快乐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快乐,你难过的时候,如果我不能让你走出阴霾,那我就跟你一起待在阴影里,陪你一起难过。坎坷我陪你一起迈,责任我跟你一起担,压力我跟你一起扛——我打电话让导师帮忙联系了国内最权威的心理学专家,等你妈身体养好了,我们就带她过去做系统的治疗,总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别放弃。”

  “庾欢,你不要放弃。”

  “不放弃才有转机,你放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告诉你个秘密。”

  “这次回来,不光是想过生日给你个惊喜,我还有句话要对你说。”

  “可是你一直不理我。”

  “你都不跟我说话,我也不想对你说了。”

  “不过我还是想对你说,所以我决定写给你。”

  “我写,你猜,你要是一直猜不到,我就只能一直写了。”

  平生说着,拿过她埋着针的那只手,翻开掌心,一手从后面搂着她,一手在她手心轻轻地一笔一划的写字。

  他写的很慢,每一笔都认认真真,并且每一笔之间都给庾欢留下了一秒左右的反应时间。

  可是庾欢没有反应。

  她像个破败的布偶娃娃,任凭身后的人怎么搓圆揉扁,也无法给予半点回应。

  平生也不急。

  他用超乎寻常的耐心,一遍又一遍,无数遍地在女朋友的手心里反复写下同样的六个字。

  ——任……平生……爱……庾欢。

  任平生……爱……庾欢。

  任平生……爱庾欢。

  任平生爱庾欢。

  爱这个字,他们谁都没有说过。

  但是在庾欢决定要为任平生变得更好的时候,在任平生第一次摸着庾欢的头发心里想“我要保护你”的时候,这个字就已经在日积月累的朝夕相伴中慢慢在心底那块幽秘柔软的地方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起来了。

  从艺术节的COS表演开始,庾欢曾经是二中多少男生心中的女神,而高中毕业,平生曾经是青江省的高考状元。他们是两个外表光鲜,各自头顶光环的年轻人,也是两个在光环中带着脸谱面具,拒绝轻易敞开心扉的孤单孩子。

  因为不被理解所以选择不说,因为不能软弱所以选择各自坚强,而当所有别无他法的选择都有了另一个选项的时候,这个突然出现、有相似经历的人,却让彼此都那么没有抵抗力……

  就像是庾欢的字越写越像平生,就像是平生的衣品越来越被庾欢影响,他们知道彼此最隐秘的心事,他们熟悉对方最细微的习惯,从高二到大一的这三年,他们在成长的路上被磕绊得遍体鳞伤,却庆幸始终有一个同样的人,感同身受地守在身边,相互扶持地从泥泞的沼泽里跋涉而行。

  混不吝的庾欢有多没出息,平生知道。

  看似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平生有软弱,庾欢也懂得。

  因为有默契,因为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表达,所以这种明晃晃的字眼不需要说出来。

  如果不是今时今日,“任平生爱庾欢”这六个字,感情含蓄的平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正正经经地对庾欢说。

  可是现在他却写了无数遍。

  反反复复的描摹,指尖在掌心蹭出了道道红痕,像是一颗颗不断朝着同一个连环打出的子弹,很久很久,终于在庾欢内心筑起的封闭围城上,穿透了一个细微的小孔来……

  终于有一丝光亮透进来,终于有一点声音传进来,被压抑、恐惧、痛苦、不安筑起的的密闭牢笼折磨着、被黑暗、孤独和窒息重重围困不得解脱的灵魂终于在崩溃的绝望里看见了一丝希望,病床上,庾欢还是瞪着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可在她的眼前,却仿佛看见了那个无边黑暗中朝着远处一束光亮拼命奔跑的自己。

  嘴角动了动,绑着绷带的手也动了动。

  庾欢的手指无意识地跟着平生在她手心的一笔一划,滞涩地在被单上划动……

  亻……壬……平……丿……三……|……

  任……平……生……

  她连自己的名字也感觉不出来,却反反复复地,从那笔画里分辨出了任平生这三个字。

  像是本能,像是坚守,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的人。

  任平生……救救我……

  黑暗里,她知道自己在拼命地朝那裂痕越来越大的透光孔洞奔跑,她本能地想要向外面的人求救,可是在她即将跑到近前的时候,却又禁不住停住了。

  没来由的胆怯。

  任平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看见我妈要杀我,你看见她要自杀,你看见我们母女俩准备同归于尽了吗?

  你看见我倒在血泊里浑身血污颓然难堪的样子了吗?

  你终于知道我的家庭有多么畸形了吗?

  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看见这样的我……

  这样的我,这样的我妈,这样的家庭……连我自己都厌恶。你不回来,你看不见,我还可以骗自己骗你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是你现在就在这里,我该怎么假装若无其事?

  放我一个人在黑暗和绝望里自生自灭也很好……你为什么要打破这围城来叫醒我呢?

  看见这样的我,看见这样的我妈,你还不走,你还留在这里……你下一步想干什么?陪我一起扛起对我妈的责任,跟我一起抗战吗?

  不不不,不要。

  我不要这样。

  你是最好的任平生,我也想给你最好的庾欢。如果这个庾欢不好了,那她就配不上你了。

  ……我配不上你了。

  硬生生了快三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一滴滚烫的热泪落在平生胳膊上,烫得始终从背后抱着她的平生狠狠哆嗦了一下。

  庾欢眼睛阖上的一瞬间就进入了昏迷似的深度睡眠。

  她一觉从第一天半夜睡到了第三天一早,醒来的时候眨着眼睛在病床上愣了几分钟,然后在男朋友的低声轻唤下慢慢地活动着全身的肌肉,靠在床头坐了起来。

  张张嘴,多少天水米不进,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却对平生动了动干裂的嘴角,做了个口型——水。

  吃饭,喝水,睡觉,如此循环了一天,到了第四天中午,差点创伤后应激障碍到严重自闭的庾欢,终于从衰败中缓了过来。

  到了跨年夜的那天,严重失声的嗓子也好了起来。

  她甚至还下地去隔壁看了看老妈。

  已经平静下来的庾君卓抱着女儿嚎啕大哭,不顾劝阻地狠命抽了自己几巴掌,小姨怕她再受刺激,连忙把庾欢塞回给任平生让他带回去了。

  又是新年伊始,元旦那天下午,家人朋友一起聚在庾欢的病房里,开了个别开生面的新年趴,庆祝已满18岁的庾小欢劫后余生。

  努力吃饭睡觉养身体的小驴同学那时候已经行动自如,跟着亲朋有说有笑,还在八卦的小姨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师兄表哥鼓动下,拉着平生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那是庾欢的初吻。

  她原本是想把初吻留在更盛大、更正式、更激动热切的场合里的、

  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彭昭说:“这次多亏任小牛同学机警,不然我还真不能那么快察觉出不对劲来。”

  慕天天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么,怎么也得以身相许吧?”

  庾君婷说:“这些天我亲眼看着,平生是个靠谱孩子,把你交给他我也放心,反正你们也都满了十八,上大一了,相互喜欢谈恋爱我也没什么好拦着的,可有一条,克己复礼不许乱来。”

  一屋子都是庾欢的亲友,平生被说得脸通红通红的,攥着庾欢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庾欢跟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笑容明艳地侧头看男朋友那个害羞到浑身别扭的劲儿,明亮的眸光更跃跃欲试了,“小牛同学,等毕业了我就嫁你吧?”

  平生还是伸出一根手指,一边说话一边戳她的手背,像某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仪式,“不等毕业……也可以。”

  害羞的任小牛声如蚊蚋,不过听见爆炸性消息瞬间鸦雀无声的病房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嘻嘻哈哈呼呼喝喝的起哄,直到对面病房嫌吵投诉,护士来拍门,一屋子人才收敛着作鸟兽散。

  多少人在医院轮班的盯着,这会儿看见庾欢精神恢复如常都长出口气,各回各家的休养生息,小姨还是去陪着老妈,庾欢这边,就还是任平生一直住在病房守着她。

  亲友一走,庾欢就懒洋洋地倒回平生怀里,两个热恋中的小情侣依偎在一起看电视,其实画面是什么根本就没过脑子。

  “小牛同学,你5号还有考试吧?”庾欢靠在男朋友怀里看了眼自己的手机,“我昨天看见你手机日历的日程提醒了。”

  庾欢出了这种事,本来平生都已经不打算回去考了,这会儿突然听她提起来,就随口“嗯”了一声。

  “我给你买票了,你回去考完试再回来。”庾欢把订票的页面举给他看,轻松的语气,眼睛慵懒地半眯着,“别说不回去啊!你挂着我,我也得为你着想呀,不然显得我这个女朋友多不称职。而且过几天我学校也考试呢,我也不能一直跟你腻在一起,再说,我可不希望我们家学霸有挂科。”

  “……”如果可以,平生也不希望在下学期补考的名单上看见自己。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好学生,挂科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太惊悚陌生了,想了想,也就没推辞,“那你等我考完就回来。5号一科、9号一科,我买9号晚上的票回来。”

  “行,那你好好考,快点回来。”庾欢放下手机,闭上眼睛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脸贴在男生胸口上,把不受控制渗出的一点泪痕不着痕迹的蹭在了男朋友的衣服上,“我会好好等你回来的,你别担心我。”

  平生摸了摸她披散的长发,满心的温柔缱绻和爱怜,“真希望时间过的再快点。”

  “干嘛?”

  “这样就能更快点把你娶到手了。毕竟你天天吃陆薄给你送的东西,我还是挺怕被他趁虚而入的。”

  “放心啦,一定不会的。”

  ………………

  …………

  4号走来不及赶考试,庾欢给他订的是3号夜里的车票。

  那天正好是庾欢弯子上的刀口十天拆线,平生看着她原来纤尘不染的皓腕上如今多的那几道凌乱伤痕,心里绞着劲儿地揪疼。

  从心里一直疼到手指尖,却搂着他的女朋友,学着她说话的方式,笑容安抚释然又轻松,“没事了,都过去了,多几道疤而已,你男朋友又不嫌弃你。”

  庾欢乖乖地让大夫把手腕重新包扎了,笑得很欢,“已经长好了呀,我才不在乎疤不疤呢,反正我男朋友又不嫌弃我。”

  平生摸摸她的脑袋,“换完药了,回去睡吧,别去送我了。”

  庾欢执拗的一扭头,干脆地回绝:“我不。”

  这坚持没什么好劝的,平生知道他说破嘴也没用,所以快到点的时候,就把怕冷的庾小欢裹成了一个羽绒球,给她喂了一片晕车药,带着她一起上了出租车。

  买站台票,一起进站,连分别也已经过了固定的轨迹,恋恋不舍,依依惜别,车厢外的小情侣拥抱在一起,平生也说不上为什么回来时的那种没来由的心慌又涌了上来,但是发车在即,拼命想抓紧跟女朋友在一起的一分一秒的他,也没工夫思考那些没理由的感觉了。

  只是那隐隐的不安始终让他心焦,所以他紧紧抱着如今瘦骨嶙峋的庾欢,一遍遍地确认,“庾欢,你会好好的,是不是?”

  “——嗯。”

  “你会重新振作吧?”

  “你看我现在不就很振作了?”

  “等我。”

  “……”

  “你答应过的,等着我,等我毕业,等我回来,等我娶你。”

  “……嗯。”

  庾欢咬着牙瞪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那边乘务又在催促着她的男朋友赶紧上车。

  火车就要开了,庾小欢吸着鼻子摘掉手套,用冰凉的手使劲搓了搓任小牛同样冻得冰凉的脸,她无意识地那么用力,恨不得把男朋友的脸部轮廓印在掌心在刻到心里似的,揉的平生脸都变形了。

  “好啦!”乘务的第二次催促中,庾欢深吸口气,灼灼的目光亮得吓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平生,推着他上了火车,“来不及了,快回去吧!考试要加油呀男朋友!”

  “你也要加油呀女朋友!”车厢门关上之前,平生站在车厢里对她挥挥手,眼圈发红,声音是故作轻松的轻快,“等我拿成绩单回来给你交差!”

  庾欢傻笑着点头,车厢门在她快要撑不下去的“呵呵呵呵”里轰然关上,落了锁。

  也许是因为差点就面对的生离死别,让这次的分离显得更加依依不舍,平生还是站在车厢连接处,庾欢也还僵在站台上没走。

  平生的样子被车厢白亮的灯光打得清晰,庾欢的身影却在寥落的幽暗的站台里显得朦胧,俩人隔着一面玻璃,被一道被锁住的门,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一个即将远行,一个留在原地……

  庾欢静静地看着门里的平生,在火车的长笛中,冻得通红的手从兜里摸出手机,颤抖地拨通了男朋友的电话。

  ——她看着门里的平生愣了一下,傻里傻气地掏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的时候,嘴角意外又满足地勾起一点温润的弧度。

  是庾欢喜欢的那种,有几分儒雅的帅气。

  “没事的,再有一周我就回来了。”她伪装得太好,根本不知道她打了什么主意的平生接了电话不等她言语,还是那样安慰又纵容的温柔样子。

  就这一句话,让庾欢心里猛地翻了个个,几乎就疼到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软到在地的地步。

  太疼了,像一把带倒刺的棍子一下一下生生在心里捅了个洞似的,在那被洞穿的伤口周围,又覆盖着无数被倒刺划出来的细碎的血口子。

  她咬破了嘴唇,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用她无比坚定的决心,鼓起了那所剩无多的勇气。

  电话里,任平生还在说:“掐头去尾,就还有六天,庾小欢同学,你要乖乖的知不知道?”

  她骨节泛青地攥着电话,死死地盯着平生,却对他说——“任平生,我们分手吧。”

  火车里的男生愣了一下,根本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偏了下头,不由自主地往前上了一步,笔尖差点就贴在了车门的玻璃上,“……什么?”

  车在这时已经动了。

  庾欢看着平生跟着火车晃动了一下,接着慢慢地开始移动。

  她茫然地看着男朋友的身影与自己交错,又独自向前,指甲刺破了指尖,手腕上刚张合的伤口又迸开了,鲜红丝丝缕缕透出绷带,她眼泪决堤,却握着电话,咬字清晰地对平生重复道——

  “任平生。”

  “我们分手吧。”

  “保重。”

  话音刚落,她挂了电话。

  她站在站台上,眼见着平生对着手机喊些什么,看她放下手机,又拼命地一边喊一边猛砸玻璃,可是火车慢慢驶出站台,他喊的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目送男朋友的身影消失在火车前进的方向,疼到指尖麻木的庾欢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忍不住把电话再打回去,她机械地按了关机,在整列火车的全部车厢都即将在她面前驶离之前,把屏幕还亮着的电话扔到了站台下……

  铁轨轰隆隆地碾过,火车终于开出站台,站台下,她的手机连着电话卡,一起被铁轨碾成了碎片。

  不敢想现在的平生是什么样子、在经历着什么,目送着火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疼到不敢呼吸,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这一幕她预想了无数遍,她在骗平生离开之前,就把他离开之后的所有事都想好了。

  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搁,她像个被设定好了程序的行尸走肉,魂不守舍地飘飘荡荡出了火车站,独自一个人坐上了回医院的车。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回去却只剩形单影只的自己了。

  以往送站,人分开了,心还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牢牢牵在一块儿的。

  现在她自己亲手把这根红线剪断了。

  像是亲手剪断了自己的半条命,所谓切肤之痛,原来就是如此……

  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只剩下了她一个。身边空空荡荡,心里也空空荡荡,茫然地看着窗外,可车子开过的每一条街道,都能看见她曾经跟平生并肩而行的影子。

  想念撕心裂肺,庾欢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嘭的一声,司机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袋却感觉不到疼。

  舍不得,想要告诉司机立刻马上掉头朝着开远的火车追,可是不后悔。

  再重来一次,已经尝到这种生离之痛的她还是会这么做。

  不止是任平生爱庾欢。

  庾欢也爱任平生,所以我不想拖累你。

  如果我还能变成那个让自己最满意的我,如果那时候你还要我,我会去找你的。

  如果不能,那我也会等着你。

  我用一辈子来等你。

  可现在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不会让你知道的。

  ——任平生,我爱你。

  ——————

  终于写到了这里。

  决定写这个文的初衷,就是因为这样一个片段。

  火车,站台,分离,异地。

  已经过了很多年,我依然忘不了大学毕业送他离开的那一幕。

  一个人坐公交回去,一个人面对空空荡荡的一间屋子,说来奇怪,明明是生活气息那么浓的一间屋子,剩一个人的时候却空荡冷清得要命。

  后来的后来,最后的分离,我走在街上,到处都是回忆。

  写这个故事,也算是为了祭奠自己的那些年月吧……

  完结倒计时,明天最后一章。

  庾欢和平生会在一起的,相信我~

  PS:另外本文完结后倒V,没看的小伙伴们抓紧了~

继续阅读:第65章 欢若平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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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喜见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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