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三年后，任平生再次找到跟庾欢有关的联系，是通过一本书。
那天正好是农历腊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除夕，北方的城市在天寒地冻中张灯结彩，浓郁的年味儿随着仿佛带着软糯黏性的大片雪花儿落在大红灯笼上，春运和回家成了出镜率最高的话题。
平生一个人顶着雪坐车去省图书馆找些毕业论文的参考书，从公交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被迎面扑过来的老北风一吹，想也不想地兜头扣上了羽绒服的帽子。
四年来，他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不是南方胜似南方的宿京市度过的，俨然已经有点不习惯家乡这“嘎嘣脆”的冷。
但是还得回来。
他的家在这里，他要等的人的根在这里，当年没能跟她一起留下，如今虽然失去了她的消息，但他还是打算回来读研。
一边读研，一边找她。
平生下车的时候手机正好震动了——他总是不愿意听铃声，手机惯常是震动模式的。
没有铃声和分组的差别，所有人都是这么一个“嗡嗡嗡”的频率，没有惊喜却偶尔从未知中升起点期盼，像摇摇欲坠的小火苗，时不时在心底的灰烬里烧上一把，让那些封尘的记忆总是带着刺痛般鲜明的回响。
电话是老妈打来的。
怕敏感的老妈听出来什么，平生戗着风紧跑几步，迈开长腿跨上台阶，进了省图的大门才接通电话，听筒里老妈的声音还有点不甘心，“真不回来过年了？大过年的你一个人留学校干什么呀？诶，现在通青江的车多，你看看到省内哪个市还有余票，你再转省内车回来吧？哪怕初一到家也行啊，回来初七再回去也不耽误啥吧？”
“科室安排实习生过年值班，而且我毕业论文也得在学校这边找些往年的学术资料……”青年往二道门的门框上挂着的“全国联合编目中心——青江省分中心”牌匾上看了一眼，浅褐色的眸子微微闪了闪，他还是不太习惯跟老妈说谎，但声音却听不出异样，轻缓平静得叫人安心，“今年就不回家了。”
农历腊月二十一，赶在全国人口大迁徙似的春运最高峰到来之前，平生拎着不大的行李箱，跟往年一样，固执地坐上那趟在朝发夕至的动车组中鸡立鹤群绿皮大慢车，辗转14个小时，回到了家所在的这座城市，却没回家。
他在网上找了个短租的房子，离家有点远，但离以前的高中挺近，他花了一天把该收拾的收拾好，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跑省图。
他是真着急写毕业论文，但论文的资料不是非在学校找不可。
撒谎骗爸妈说不回来，是因为这么多年了，平生一直想试试在这座城市里，一个人过年，到底是什么感觉。
时至今日，他终于有了合适的理由和借口。
庾欢曾对他说，一个人过年也没那么惨，她有种孤单的很华丽的感觉，偶尔还会挺享受。平生在短租房里一个人住到现在，也买了春联儿和年货，华丽的感觉没有，孤单倒是实打实的充斥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无论多小的房子，听见外面的炮仗，也还是孤单的让他心里发慌。
想想庾欢家当初上下两层楼的独栋别墅，别家张灯结彩的时候，那么大的房子就她一个人，平生想不通她的华丽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来。
或许是在骗他。
那个小骗子，总是在骗他。
骗他说她会好好的，骗他说会嫁给他，骗他会重新振作，骗他上了返校的火车……等车门上了锁，她隔着玻璃跟他说分手，她哭成了泪人，但那次却没有骗他……
火车驶出站台的时候，她就斩断了跟他所有的联系，彻底消失在了平生的世界里。
安抚好了老妈，平生挂了电话推开了省图的二道门，走到大厅边上乘电梯。明天就是年三十儿，省图里呈现了跟外面喧闹截然不同的冷清。平生看着电梯显示的数字不断上升，把手机放回口袋，找出了借书卡，出电梯门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等他找到庾小驴同学，一定要问问她，所谓“孤单的华丽享受”到底是怎么来的，掰扯不明白就一直掰扯，掰扯到天亮，掰扯一辈子……
一辈子啊……
平生把借书卡登了记，在应用心理学快要摆成书海似的一排排书架间慢慢穿行，轮廓深刻的眉眼悄悄弯出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一辈子那么长，总会找到你的。
他在图书管理器上查了要找的那几本书都在哪里，按着编码找过去，去拿最后一本书的时候有点意外——这个时间，这块区域，竟然还能碰到跟他目标一致的借书人。
男人左手领着头上挽了两个小犄角，长得跟个粉团子似的红斗篷小姑娘，右手拿着平生想要借的那本书，正有些着急的四处张望。看见平生过来，跟看见救星似的松了口气，歉意地对平生笑笑，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不好意思，我这儿家里打电话临时有点急事得赶紧带孩子回去，你看能帮帮忙，把孩子这本书帮我放回那边的架子上吗？”
男人是真的着急，平生从他的言语表情中能看得出来。
对方嘴里虽然说这客气的请求，但说话的时候已经伴随着不好意思的笑容，把女儿手里那本书递到了平生面前。
平生被强迫中奖，接过书，看着男人一手领着孩子，一手拿着他要借的那本书，对他道谢之后风风火火地往外冲，看着穿红斗篷的小豆丁被老爸拉着跑得摇摇摆摆，顿时有些失笑。
男人拿走的是那本书的最后一册在馆书，目标被别人捷足先登，平生就想着替父女俩把书归位，然后自己带着剩下的几本书也回去。
下意识的，他就把男人递给他时封底朝上的书翻了个个儿，准备看看书名和分类。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看见那本跟庾欢有联系的书的。
确切的说，跟庾欢有关系的，是那本青春文学小说用作封面的那幅插画。
那是幅配色明艳而舒服的水彩。
爬满粉蔷薇的院子，红砖墙上翠绿的爬山虎跟那年记忆里一样郁郁葱葱，角落的两颗罗汉松长得随心所欲，一根支楞巴翘的树枝伸到二楼的一扇窗子旁边，窗户开着，随便把一半头发在脑后抓了个鬏的女生穿着鹅黄色的大黄鸭背心儿，从窗户里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挑衅地跟楼下的男生勾了勾手指。
于是省图里拿着书的平生，几乎跟画里穿身校服背对读者而站的男生一起，听见了楼上女孩儿清朗越然的声音，十分兴奋地喊：“没钥匙！要不你爬上来吧？！”
插画的情节与不为人知的记忆严丝合缝的重叠，一阵莫大的紧张和振奋仿佛从脚底腾起，在转瞬之间打着旋儿的撞在了脑干上似的，平生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怀里抱着的资料书险些掉在地上，他慌忙把那犹如千金的参考书放在书架上，在耳畔莫名的轰鸣声中，颤抖的手翻开了“图书在版编目数据”的那一页。
平生平时的阅读速度很快，一目十行也能挑出重点，但是这一刻，他却仿佛看不清上面写的小小的那行字。
“封面插画：平生欢喜”。
一遍一遍的读，一次一次的确认，直到那几个字透过眼睛一直流进血液里，烙在神经上，他终于在三年来无数次自欺欺人的失望中确定，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惊喜并不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认识庾欢的画风，他能猜到这个笔名的来历，他知道这就是庾欢的画，他甚至知道她画的是哪里……
时隔六年，那些在心里被妥帖收藏的记忆，因为这幅不期而遇的封面插画，一下子在眼前鲜明起来。
他第一次爬墙翻窗，第一次闯进女生的房间，庾欢床头挂着的那把大宝剑，和大宝剑下面堆满床头抱枕跟小靠垫……
跟人打架的庾欢，替他出头的庾欢，跟他过年的庾欢，找他补课的庾欢，倒在血泊里、差点没死在亲妈手上的庾欢……
笑起来龇着两排小白牙露出两个小酒窝的庾欢，崩溃后不哭不闹躺在他怀里一天一夜没合眼的庾欢……
庾欢庾欢庾欢……这些年来，哪怕遇到更多的事，见过更多的人，熬过更多的困难，他脑子里想的最多的，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庾欢。
都是庾欢。
什么都不顾上了。
忘了要受人之托地把书归位，忘了他要借走的参考书，他甚至忘了把那本由“平生欢喜”创作封面插画的小说做借阅登记，他抓着那本书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在图书管理员的追逐和制止的呼喊中，拔腿狂奔——
连电梯也忘了乘。
他冲出省图，迈向街道，顶着风，踩着雪，像匹脱缰的野马，奋力挣脱了三年来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缰绳，朝着他想去的地方，不顾一切地疾驰。
人群、车辆、马路、桥梁、山川、河流……
他失去了身为心理咨询师所必须具备的、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忘记了这个社会每天让所有人赖以生存的秩序，听不见甩在身后的尖锐刹车声和被不小心撞到趔趄的行人的叫骂，整个人只能听见心底那个急迫而不安分的呐喊——
我要找到你！
小骗子！我就要找到你了！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平生也停了下来。
这条路曾经走过无数次，仅凭着肌肉记忆也找的过来。是距离高中母校大概七公里左右的一个别墅区。
他跑到脱力，站在那栋别墅前的时候，甚至都有点站不稳了。
他喘成了一个风匣，冰天雪地中呼出的哈气在眼前结成一片朦胧的雾，让眼前的一切都有些看不真切。
可哪怕再模糊，他闭着眼睛也知道，房子的红砖墙上没了无人打理的爬山虎藤蔓，院子里围栏上也没了灿烂盛开的蔷薇，连曾经放肆生长的罗汉松也被修剪得规规矩矩……这几年，他不止一次到过这里，但所有的细节都在一遍遍的提醒他，这里已经不是庾欢的家了。
大二那年上学期，庾欢出事正赶上他期末考阶段，接到消息的他吓到魂飞魄散地赶回来，安抚好庾欢再着急忙慌地回学校接着考试。终于熬到考完最后一科冲回来，这里就已经改了户主。
庾欢把这里卖了。
她走的那么决绝，连最后一点可能都没给他留下。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举着书，求证似的，急切地用书面的插画和眼前的实物做对比——
一模一样的建筑轮廓！
一模一样的红砖墙！
一模一样的门窗位置！
角落里有两棵与画中位置一模一样的罗汉松！
不会有错的。画画的人就是他的庾小驴，而她画的，的确就是这里。
记忆中的这里。
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一片，平生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他已经很多年没掉过眼泪了，这一刻，仿佛积压多年的想念因为失去了孤独的坚守而轰然决堤，他已然控制不住情绪的激动……
他站在这里，恍然觉得自己是穿过了六年的时光，在同样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再一次站在了庾欢的楼下，庾欢跃跃欲试地笑着对他说没钥匙，叫他去仓库找梯子爬上去，而他就真的扛了梯子，在庾欢连拉带拽的助力中，小心翼翼地翻进了她的房间……
女孩的声音像在耳边响起，听得那么真切，两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仿佛从未走远——
“任平生，快点呀！放心，没事儿我拽得住你！”
六年前，他们高二。
那年大雪纷飞。
那年万物生长。